花轎仍然在搖著,轎夫仍然在唱著。走在轎子邊的喜娘,已經送過去好幾個紅包了。喜娘越送紅包,轎夫是搖得越加起勁。青青覺得,再搖下去,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會搖歪了。掀開轎簾往外悄悄一看,轎子正往榆樹崗走去。榆樹崗,就是這兒了!和小草約定的土地廟,就在這小山崗裏。沒有時間讓她再遲疑了!錯過了榆樹崗,想再找有山有樹有掩護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喂!喂!停一下!停一下!」她掀開轎簾,不顧一切的喊了出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喜娘慌張的問,轎子停在山間的小徑上了。轎夫們收起腳步,停住歌聲,紛紛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拭著汗水。「喜娘,你過來!」青青鑽出了轎子。
「怎麼下轎了?」喜娘一臉的驚訝。
「不下轎不成呀!」她把喜娘拉近,俯耳悄語了幾句。
「哎喲!」喜娘笑了,這可是沒辦法的事。「快去快回呀!不要跑遠了,到那棵大樹後面去就行了!」
轎夫們明白過來了,哄然大笑起來。
青青用手扯著頭上的喜帕,從喜帕底下向外面張望。還好沒戴上沉重的鳳冠,否則要跑都跑不了。她迅速的四下打量,果然,前面有一棵大榆樹,先跑到榆樹後面再說。她匆匆忙忙的奔向榆樹,心髒像擂鼓似的怦怦跳著。此時才覺得一切的計劃實在太大膽,簡直不敢想像,萬一逃亡失敗要怎麼辦?她一腳高一腳低的,總算奔到了大樹後。身子後面,響起轎夫們粗獷豪邁的大笑聲:
「新娘子給我們這樣一搖一鬧,給搖得鬧肚子了,哈哈哈哈……」青青隱在樹後,伸著脖子往花轎的方向看去,只見轎夫們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已經大口大口的喝起酒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青青心一橫,彎著腰,飛快的向山後奔去。早在三天前,她已和小草勘查過榆樹崗的地形。但,事到臨頭,她卻連東南西北都顧不得了。跑啊跑啊跑……拋掉了喜帕,她邁開大步,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這麼快。
「哎呀!不好了!新娘子跑掉了!」喜娘一聲尖叫,嚇得青青魂飛魄散。跑啊跑啊跑……她腳不沾地的,繞過樹叢,翻過岩石,穿過荊棘……一直往後山的小土地廟跑去。心裏瘋狂般的禱告著:觀音菩薩啊,玉皇大帝啊,你們保佑我逃得成啊,還要保佑小草沒出差錯啊……
「追啊!大家快幫忙追新娘子啊!如果給她跑了,我怎麼向胡老爺交代呀!」喜娘呼天搶地的嚷著。
「追啊!大夥兒追啊……」轎夫們撒開大步,追將上來。
跑啊跑啊……青青早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青青!青育!」驀然間,小草從土地廟旁竄了出來,手裏揮舞著一個小包袱,又跳又叫:「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我已經等得快急死了……」「別叫!謝謝老天,你在這兒……」青青一把拉住小草的手,沒命的就往山下急沖而去。
小草來不及再說任何話,就跟著青青一陣沒頭沒腦的狂奔。這一番亡命的奔逃,在青青和小草的生命裏,是一件旋幹轉坤的大事,從此改寫了兩人的命運。不,她們不止改寫了她們兩個的命運,她們還改寫了何世緯的命運。
就在青青帶著小草奔逃的同時,何世緯正躺在一輛馬車裏睡覺。何世緯,畢業於北京大學,出身於書香門第,是北京望族何遠鴻的獨生子。從他出生到現在,二十四年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北京出遠門。他的目的地是廣州,當時,廣州正是知識青年趨之若鶩的地方。到底去廣州要做些什麼,他並沒有確切的打算。只知道,唯有盡速離開像溫室一般的家庭,才能找到獨立的自我。為了怕父母阻撓他的追尋,他只好留書出走。又怕家丁們發現他的行蹤,而把他追回家去,他不敢去車站,拎著一口大皮箱,他一路步行,到了這東山村的郊外。就在他已經走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看到了那輛馬車。這是一輛農民們工作用的馬車,既無車篷,也無座位。它停在一個農莊門口,車上堆滿了稻草。車夫大約去吃飯了,四周沒有半個人影。那匹瘦瘦的馬兒,自顧自的咀嚼著幹草,甩著它大大的尾巴。何世緯見此,心中不禁一喜;管它呢,先去稻草堆上躺躺再說。等會兒馬夫來了,再和他商量,搭一段便車。於是,何世緯爬上了馬車,把自己那口皮箱枕在腦袋下面,他鑽進了草堆。他只想稍稍休息一下。但,他太累了,四肢一放松,竟然沉沉睡去。
車夫什麼時候回到車上的,他並不知道。車夫也沒發現車上多了一個人,上了駕駛座,就徑自拉動馬韁。車子開始慢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往前走去。那輕微的搖晃,使何世緯睡得更加沉酣了。他是被一陣喧鬧之聲驚醒的。只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急促的、喘息的、卻是十分清脆的大嚷著:
「青青!青青!有馬車!有馬車呀!我們快跳到車上去!快呀……」一陣腳步雜遝。有人攀住了車緣,車子晃動了一下,另一個女孩急迫的大喊著:「跳!跳!跳!跳啊……」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之間,就有個女孩躍上車來,重重的壓在何世緯身上。何世緯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禁失聲驚叫:「哇呀……」他這樣一「哇呀」沒關系,那小女孩嚇得差點又跌下車去。嘴裏跟著他大叫:「哇呀……」一連兩聲「哇呀」,把那正攀住車緣往上爬的青青硬是嚇得摔了一跤。小草急忙伏在車板上,對車下的青青伸長了手:
「青青!快上來啊……把手伸給我!快啊……」
何世緯震驚的看過去,只見到青青狼狽的爬起身,沒命的追著馬車跑。在青青的身後,隱隱約約還有很多追兵。一時之間,何世緯有些迷糊,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是,出於一種本能,他想都沒想,就對青青伸出手去,大聲喊著:
「這兒這兒!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青青伸長了手,在世緯和小草奮力拉扯之下,連滾帶爬的上了車。「快!快!」青青喘籲籲的急喊:「有人追我!讓馬跑快一點!我非逃不可,被捉回去就沒命了!」
世緯回身一躍,上了駕駛座。
「車夫!救人要緊!我等會兒付你車錢!」他不知為何,很相信青青是在生死關頭。一把搶過韁繩,他大聲呐喝:「駕!駕!駕……」事生倉卒,車夫見車上突然冒出三個人來,簡直是目瞪口呆。馬兒在呐喝之下,撒開四蹄,如飛而去。馬車揚起好一陣的灰塵,車輪滾滾,只一會兒工夫,後面的追兵,已完全看不見了。青青、何世緯、小草三個人,就是這樣遇在一起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是從一個「遇」字開始的。他們的故事也不例外。
第二章
對何世緯來說,遇到青青和小草,不但是一個大大的意外,而且,是一連串「麻煩」的開始。
「麻煩」必須從頭說起。
那天,那驚慌的馬車夫如此憤怒和抱怨,使何世緯狠狠的破了一筆小財,才把他給打發了。當車夫揚長而去,何世緯才發現,他們三個,正站在一條黃沙滾滾的鄉間小路上,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時間大概已是午後兩三點,何世緯早已饑腸轆轆。他看了看青青和小草,此時才覺得這一大一小的兩個女孩子有些詭異。小草一身粗布衣褲,背著個小布包袱,雖是衣衫簡陋,卻長得明眸皓齒,楚楚動人。青青就十分奇怪了;一身紅衣紅裳,上面還繡著花花朵朵,頭發梳得亮光光的,挽著發髻,鬢邊還插了朵大紅花。這種妝扮,對生長在深宅大院裏的何世緯來說,實在是挺陌生的。這青青姑娘,看來不過
十七 八歲,怎麼塗脂抹粉擦口紅?鄉間的姑娘,不是應該荊釵布裙,不施脂粉的嗎?何世緯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剛剛那些追你們的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麼要追你們呢?」
青青還來不及回答,小草已經天真的接了口:
「他們是追青青的,因為青青不能嫁給胡老爺……」話還沒說完,青青一伸手,就拉住了小草,阻止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