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住了,因為她終於坦承心意而震動得無法言語。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騙得好慘?」她收束不住紛紛下墜的淚珠,也收束不住這些日子反複思量的心情:「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養拋到腦後,為我心神不寧,為你朝思暮盧,甚至……甚至還以為你是姑爹為我安排的對象……我居然讓自己被你弄得糊裏糊塗、神魂顛倒,我真恨自己這幺沒出息!哦,我娘罵得對,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恥……」
委屈、傷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緒複雜,近乎語無倫次,最後更是泣不成聲。當她赫然發現自己已被他順勢擁入懷中的時候,不禁崩潰的哭喊:「你幹什幺?放開我!你放開我……」
「我不放!」他固執的說:「在你說了這些話以後,我怎幺還放得了手?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開你了!」
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後,而他竟還對她允諾一生一世的廝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嘩然湧起,迫使她拼盡全力一把推開他。
「你不放也得放!別說我娘,就說我自己也絕不允許對不起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論共處於同一張屋詹底下!」
喊聲方絕,她立即掉頭飛跑而去。
這頭,他神色慘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剛聆聽過死刑宣判的犯人。
四周真的是安靜極了,一種空洞如死的寂靜。一時之間,他不知自己置身何處,甚至也聽不見風過樹梢的聲音,唯有她留下的那聲淒喊,從四面八方回蕩而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難道恩怨無解?難道恨的力量勝過愛的力量?難道一時失手犯下的錯誤,必須延續一生?
難道這就是結果?起軒痛苦的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見天的井底急速下墜。
如果悲劇是一口井,那幺柯家曆代似乎都逃不過陷溺的命運。而柯家百年來陸續發生的幾樁不幸事件,也確實和一口井有關。
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園深處,一幢名為落月軒的跨院後頭。
不幸的開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間,柯家的前五代。當時,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紀最輕,長得最美也最得寵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園的一位秀才有了雲雨。這段不能見容於世的戀情揭露之後,那位姨太太被逼著投了井,同一天夜裏,秀才也在書齋上吊,追隨而去。從此以後,寒松園就開始衍生一些繪聲繪影的鬼魅傳說。
柯府的下一代繼承家業的同時,亦繼承了相同的悲劇。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個年輕貌美又受寵的姨太太,還有個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後者長期的淩虐,也選擇了投井的結局。
前後兩代添了三條冤魂,寒松園則添了更多捕風捉影的驚悚話題。
悲劇仿佛有著世襲的本質。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擔任柯府主母的時候,她身邊一個名叫紡姑的丫頭,差點兒又跳下那口井去,雖然被其它家丁攔住了,這丫頭從此卻不知去向。紡姑本是個甜美、溫順又聰敏的女孩兒,可是當她被攔下來的時候,卻披頭散發,眼露凶光,說了許多詛咒的瘋話。沒有人知道她是怎幺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釋,至於她的失蹤,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懸案。
紡姑事件的前後,也正是柯士鵬結束在北京的生意,攜眷返鄉之時,路上發生的那樁恨事,又成了第四代的連莊悲劇。
有感於世世代代、層出不窮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井,並且遷出寒松園,希望一切的悲劇到此為止。
十多年來,關於那些曆代鬼魂之說,已隨著時間的累積漸漸淡化,淪為老一輩家丁們閑嗑牙的話題﹔寒松園則淪為一座無人關心的荒宅,只有風雨偶來眷顧,只有年複一年、生生滅滅的野花野草長期駐守。至於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欄玉砌之間纏綿飄蕩呢?這就不可考了。
第四章
這天夜裏,回到霧山村之後,起軒在寒松園前遇見了一個陌生女孩兒。
或許,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撞見。他的自行車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場意外的巧合。
當時,一來為了樂梅下午所說的話,令他整個人神思恍惚,二來這女孩兒忽然從牆角處冒出來,讓他一時措手不及,三來寒松園荒廢已久,無人修剪的枝葉紛紛出牆擋住了月光,使他看不清前路,於是,這場小小的車禍就發生了。
赫然發現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軒慌忙丟下車子上前來扶。
「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撞傷了是不是?」
她避開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撫揉著腳踝,失神的望著眼前這座野草侵階、蛛網掛門的深宅大院,答非所問的低歎:「怎幺寒松園是這個樣子呢?我大老遠的找來,這兒卻根本沒有人住。」
起軒心中暗驚,忍不住蹲下身去,借著月光打量她。她看來很疲倦,很憔悴,懷裏的一只花布包袱說明了她來自異地,襤褸的衣衫說明了她的窮愁潦倒,略顯骯髒的臉頰和打散的發辮,則說明了她曾走過一段坎坷、漫長的路,但這些落拓與風塵都未能掩住她清秀的容顏。起軒心中湧起了一股好奇與同情。
「你說你大老遠找來,難道你認識寒松園裏什幺人嗎?」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憐的搖搖頭。
「我不認識什幺人,只聽說霧山柯家是著名的大鹽商,還聽說他們家有座大宅院,叫做寒松園,所以我就來了。因為……」她略帶羞澀的咬咬唇。「因為我想問問他們,需不需要一個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