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後說:「周雅安,你太順從他了,我看他有點神經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歡看你著急的樣子,所以亂七八糟找些事來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不是也毫無道理嗎?我告訴你,治他這種無中生有病的最好辦法,就是置之不理!」「江雁容,我不能不理,我怕這樣會吹了,江雁容,你幫個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義寫封信給他,告訴他我除了他沒有第二個男朋友,要他不要這樣待我,他會相信你的話,上次也虧你那封信,他才和我講和的!」
「我實在不高興寫這種信!」江雁容噘著嘴說:「除非他是大傻瓜才會不知道你沒有別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煩!我還沒寫信就一肚子氣了,如果一定要我寫,這封信裏准都是骨頭和刺!」「你就少一點骨頭和刺吧,好嗎?江雁容,算你幫我的忙嘛!」周雅安近乎懇求的說。
「好吧,我就幫你寫,不過,我還是不贊成你這樣做,你最聰明的辦法是根本和小徐絕交!他不值得你愛!」
「別這樣說,好不好?」周雅安說。
「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著周雅安的臉說:「你到底愛小徐些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的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曉得愛他,失去他我寧願不活!」
「噢,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讓你這樣傾心的!」
「有一天,等你戀愛了,你就會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會幸福,我也嘗試過絕交,可是……」她聳聳肩,代替了下面的話。「我想我永不會這樣愛一個人!」江雁容說:「不過,我倒希望有人能這樣愛我!」「多自私的話!」周雅安說:「不過,不是也有人這樣愛你嗎?像那個永不缺席的張先生,那個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學生……」「得了,別再說了,惡心!」
「別人喜歡你,你就說惡心,因為你不喜歡他們!有一天,等你碰到一個你也愛的人,我打賭你也是個熱情得不顧一切的女孩子,那時候你就不會笑我了!」「告訴你,周雅安,」江雁容微笑著,靦腆的說:「我也曾經幻想過戀愛,我夢裏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全世界都不會找出這樣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會戀愛!我的愛人又要有英雄氣概,又要溫柔體貼,要漂亮瀟灑,又要忠實可靠,哈,你想這不都是矛盾的個性嗎?這樣的男人大概不會有的,就是有,也不會喜歡我這個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可能有一天,當愛情來的時候,你會一點也不管你的幻想了!」「你的話太情感主義,那種愛情會到我身上來嗎?太不可思議了。不過,我也希望能好好的戀一次愛。我願愛人,也願被人愛,這兩句話不知道是那本書裏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話,但可以代表我的心情。現在我的感情是睡著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傷的,就是爸爸媽媽不愛我,假如我戀愛了,恐怕就不會這樣重視爸爸媽媽的愛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們能像愛小弟小妹一樣來愛我,但是他們不愛我。奇怪,都是他們生的,就因為我功課不好,他們就不喜歡我,這太不公平!當然,我也不好,我不會討好,個性強,是個反叛性太大的女兒。周雅安,我這條生命不多餘嗎?誰都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周雅安說,摸了摸江雁容的頭發。
江雁容把頭靠在手腕上,用一只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們默默的坐著,好久都不說話。半天之後,江雁容低聲的說:
「好周雅安,我真想聽你彈吉他,彈那首我們的歌。我突然間煩惱起來了。」「你別煩惱,你一煩惱我也要跟著煩起來了!」周雅安說。
江雁容跳了起來,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些纏繞著她的煩惱都甩掉,她拿起班會記錄本,大聲說:
「走吧,周雅安,把這個先交到教務處去。該上樓了,她們大概已經掃除好了,去找程心雯聊聊,煩惱就都沒有了,走!」周雅安站起身來,她們一面向教務處走,江雁容一面說: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說,是蘇德曼的憂愁夫人。它說憂愁夫人有一對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會在歡樂中,感到憂愁夫人用那對灰色的翅膀輕輕觸到他的額角,於是他就陷入憂愁裏。我現在也常常感到憂愁夫人在我的身邊,不時用她灰色的翅膀來碰我。」
交了記錄本,她們走上三層樓,才上了樓梯,江雁容又轉頭對周雅安說:「我剛剛談到憂愁夫人,我想,我有個憂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個快樂夫人,你看,她好像從來不會憂愁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著一桶水,追著葉小蓁潑灑,嘴裏亂七八糟的笑罵著,裙子上已被水濕透了。葉小蓁手上拿著個雞毛撣,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門口亂糟糟的擠著人看她們「表演」,還有許多手裏拿著抹布掃把的同學在呐喊助威。周雅安歎口氣說:「看樣子,我們還是沒有把大掃除躲過去,她們好像還沒開始掃除呢!」「葉小蓁的服務股長,還有什麼話好說?」江雁容說:「不過,我真喜歡葉小蓁,她天真得可愛!」望著那追逐的兩個人,她笑著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裏。
第三章
這條新生南路是直而長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溝那邊種了一排柏樹,還安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過很少有人會在這路邊休息的。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學和放學時必走的路。每天黃昏,她們總是手攜手的走回家去,因為放學後不需要趕時間,她們兩人都寧可走路而不願擠公共汽車。黃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熱的太陽已下山了,晚霞使整個天空紅成一片,映得人的臉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紅色。從工業專科學校的圍牆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只白色的鷺鷥從水田中飛起來,彩霞把那白鷺的翅膀都染紅了,不禁沖口而出的念:
「落霞與孤鶩齊飛!」從此,她們稱這條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時戲呼周雅安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實上,她們也只有這落霞道上的一段時間是比較輕松的,在這段時間內,她們總是自然而然的避免談到功課和考大學,而找些輕松的題目談談。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議論我們?」周雅安說,一面挽著江雁容的手。這是開學一星期後的一個黃昏。
「你是指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說我們在鬧同性戀?」江雁容問。「嗯。」「別提了,真無聊!」「可是,」周雅安笑嘻嘻的望著江雁容的臉:「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一定會愛上你!」
「我是男人,我也會愛上你!」江雁容說,臉微微的紅了,映著霞光,紅色顯得更加深,那張本來蒼白的小臉也變得健康而生動了。「那麼,我們真該有一個做男人,」周雅安笑著說,欣賞的望著江雁容臉上那片紅暈。「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輩子讓我來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搖搖頭,「下輩子你應該變男人,讓小徐變女人,然後你也找些古裏古怪的問題來折磨他,這樣才算公平。」「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幾輩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說,話一出口,又猛悟到說得太那個了,不禁也脹紅了臉。江雁容笑著說:「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
「又該給你話柄來笑我了。」
「只要沒有話柄落在程心雯手裏就好了!哦,告訴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務處去,在圖書館門口碰到一塊五毛,頭上戴了頂帽子,你看,這樣的大熱天還戴帽子,豈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頭就是一句:『老師,美容醫生的生發油沒有用嗎?』弄得一塊五毛面紅耳赤。後來程心雯告訴我,說一塊五毛在暑假裏到一個著名的美容醫生那兒去治他的禿頂,那個醫生說要把他剩下的幾根頭發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誰知道現在不但以前禿的那一塊長不出頭發來,連剃掉的也不再長了。他怕難看,就成天戴著頂帽子。程心雯說,一塊五毛的外號應該改做兩塊八毛了!」
「兩塊八毛,什麼意思?」周雅安問。
「這個你都不懂?本來是一塊無毛,現在是兩塊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說。「啊喲,」周雅安大笑了起來:「程心雯這張嘴真要命!怎麼就這樣缺德!」「一塊五毛也有意思,看他這頂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麼這樣精,什麼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無辦法,我現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別想休息,也別想念書,就只能聽她的笑話。」「葉小蓁現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問。「今天早上我聽到葉小蓁在鄭重發誓,說什麼『天知道,地知道,我葉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說話就是王八蛋!』」
「你別聽葉小蓁的發誓,前天為了蔡秀華來不及給她講那題代數,剛好考了出來,她做錯了,就氣呼呼的跑到蔡秀華面前去發誓,也是說的那麼幾句話。人家蔡秀華什麼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認真,又不像我們那樣了解葉小蓁,就信以為真了。到下午,葉小蓁自己忘記了,又追著問人家物理題目,蔡秀華不理她,她還嘟著嘴納悶的說:『誰得罪了你嘛,你說出來讓我給你評評理!』把我們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突然想起什麼來,推推江雁容說:「哦,我忘了問你,前天代數小考,你考了多少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