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幸運草

瓊瑤 作品,第30頁 / 共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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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做夢吧!」

有兩滴淚珠升到她的眼睛裏來了,她把頭埋在手心裏,半天之後,才茫然的抬起頭來,關了台燈,上床睡覺了。

她睡得並不熟,許多的惡夢纏著她,天剛亮,她已經醒了。窗外的雨停了,是一個好天氣。她穿好了衣服,開了房門,悄悄的走下樓梯。她想去洗一個臉,然後到客廳裏去等費海青。可是,剛走完樓梯,她就聽到客廳裏有低低的談話聲,她站了一會兒,可以聽出有媽媽、爸爸和費海青三人的聲音,他們似乎在爭執著什麼,可是聲音很低,一句都聽不清楚。嘉琪迅速的向客廳門口溜去,客廳的門是關著的,她的好奇心燃了起來,她知道他們三個人有一個秘密,每次她和費海青出遊歸來,都可以看到爸爸媽媽焦灼擔憂的望著費海青,似乎在詢問什麼。「我要查出來!」嘉琪想,把耳朵貼在門上。於是,她聽到媽媽在低而急促的說:

「海青,我不了解你,十二年都過去了,你怎麼突然想起她來?而且,你一個獨身的男人,帶著個女孩子也不方便呀!」

「唉!」費海青在長長的歎著氣。「你們不知道孤寂的味道,有時候,在陌生的國度裏,你半夜裏醒過來,陪著你的只有空虛和寂寞,那滋味真不好受……我本來並不想收回她的,但她長得那麼像她母親……」費海青的聲音顫抖了,句子被一種突發的哽咽所中斷了。「海青,我了解你的感情,」是爸爸的聲音。「但是,嘉琪跟著我們十二年了,她始終認為我們就是她的生身父母,現在突然告訴她我們不是她的親人,她是不是受得了?海青,你或者並不完全了解嘉琪,她是個感情豐沛的小東西,她很容易激動的……」「不過,」媽媽接下去說:「孩子當初是你交給我們的,我們當然不能說不讓你領回去。何況十二年來,你每年都把她的生活費寄回來,我們不過在代你照管她而已。但是,我承認……」媽媽的聲音也顫抖了,「這許多年來,我都把她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我又沒有兒女……現在你回來了,突然說要帶走她……」「我很抱歉,」費海青說:「我本來的意思,只是回來看看她,但是,她那麼可愛,和她相處了兩個月之後,我不相信我還能再去過那種孤寂的日子。她使我想起她的母親……我不能放棄她!十二年來,我都應該把她帶在自己身邊的!」

「海青,你這麼需要她的話,就帶走她吧!不過,小心一點告訴她,緩和一點,千萬別傷了她的心,她是……很脆弱的!」爸爸說。嘉琪把身子靠在牆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渾身都像冰一樣的冷了。她緊緊的咬住了嘴唇,禁止自己發出聲音來。她所聽到的事實震懾住她,她把手握著拳,堵住了自己的嘴,拚命的搖著頭,心裏像一鍋沸水般翻騰著。「不!不!這不是真的!不不!我還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她搖搖頭,痛苦的閉上眼睛。於是,她又聽到媽媽在說:

「海青,我認為你最好不要告訴她事實,讓她仍然認色們是她的父母,我們叫她拜你作幹爹,然後你帶她走,這樣對孩子的心理比較好些,而且你沒告訴她事實的必要!那段故事會使她受不了的!」「啊!」嘉琪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她在心裏拚命的重複著「太可怕」三個字,渾身發著抖。她體會到一個事實:費海青,這神奇的男人,在幾點鐘以前,她還曾將一顆少女的心牢牢的縛在他的影子上,她還曾癡心妄想著一個美夢,「她」和「費海青」的美夢。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樣子,她心裏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費海青,他是她的父親!「不不!這太可怕!」嘉琪在心中叫著,掙紮著想離開這個門口。「我聽到有人在門口!」

費海青的聲音。接著,客廳的門被拉開了,嘉琪幾乎栽了進去。用手扶住門框,她站穩了步子,抬起頭來,她立即接觸到海青蒼白的臉,他木然的站在那兒,黑而亮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嘴唇上沒有一絲兒血色。

「啊,嘉琪!」他喃喃的喊。

這語調和臉色,嘉琪以前也曾經看到過一次,那次是她和費海青一起在山上打獵,她從一塊石頭上摔下去,費海青趕了過來,抱住了她,也這樣蒼白著臉兒喊:

「啊!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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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麼奇妙的一刻!她曾經希望立即死在他的懷裏。「啊!這太可怕!」嘉琪想,張大了眼睛,恐怖的望著費海青,一面向後退著。這太可怕,他,費海青,居然是她的父親。她轉過了頭,猛然向大門外狂奔而去。

「嘉琪!停下來!嘉琪!」費海青在後面大叫著。

嘉琪沒命的跑著,好像有魔鬼在後面追著她。跑上了山間的小徑,她下意識的往情人穀跑去。費海青在後面追了上來,一面高聲的叫著:「嘉琪!你停下來!我和你說話!」

嘉琪不顧一切的跑著,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她要避開費海青!情人穀裏彌漫著清晨的薄霧,由於昨夜下過雨,地上的草是濕的,穀底的河流裏滾著洶湧的河水,發出低低的吼聲。她瘋狂的跑了過去,站在河邊上,費海青趕了過來,她回頭望了一眼,立即向河裏跳下去。費海青一把拉住了她,鐵鉗似的胳膊緊緊的箍住了她。她拚命的掙紮著,像個小豹子一般喘著氣,他們滾倒在草地上,費海青制伏了她。嘉琪不動的躺在草地上,把頭歪在一邊,閉上了眼睛,大滴的淚珠從她那黑而長的睫毛底下滾了出來。

「嘉琪,啊,嘉琪!」費海青喃喃的喊,困惑的望著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


嘉琪在榕樹下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最初的激動過去了,但她仍然不住的嗚咽啜泣著,眼淚不斷的滾到她的面頰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而哭,為了發現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女兒?還是為了費海青突然成了她的父親?她心中亂得毫無頭緒,只覺得十分傷心。費海青坐在她的身邊,默默無語的望著她。嘉琪不敢抬頭去看他,她怕見到他那對關懷而憐愛的眼睛,更怕看到他那漂亮而顯得年輕的臉。

「嘉琪,」終於,費海青開口了,他輕輕的握起她的一只手,嘉琪立即感到渾身一震。費海青用兩只手,緊握著嘉琪的手,小心的說:「我覺得很難過,我認為今生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回到這兒來擾亂了你的生活。」

嘉琪把頭垂得低低的,新的眼淚又湧出了眼眶。

「嘉琪,你願意知道我和你母親的故事嗎?」

嘉琪不說話,她想聽,但是她也怕聽。費海青沉默了一會兒,傷感的說:「說起來,這個故事很簡單,如果它發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們可以把它當小說看,但發生在我們自己的身上,我們就沒有辦法很輕松的來敘述了。嘉琪,別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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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琪仍然在哭,費海青長長的歎了口氣。

「我簡單的告訴你吧!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還只有十八歲,你母親十七歲。我們同是一個青年話劇團的團員。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們這個劇團在重慶成立了,到處公演抗日話劇。你母親通常總是飾演女主角,而我飾演男主角,在戲台上既然總以情侶姿態出現,戲台下就難免想入非非。我那時簡直是瘋狂的愛上了你母親,可是,你母親年輕漂亮,追求的人不計其數,她並沒有看上我。雖然在年齡上,你母親比我小一歲,但她卻顯得比我成熟,在我追求她的時候,她總是戲謔的稱呼我作『小弟弟』或者是『傻孩子』。我苦苦的追求了你母親整整一年,你母親卻和我們劇團的導演康先生戀愛了。「嘉琪,你還年輕,不能體會戀愛和失戀的滋味。當你母親明白的告訴我愛上了康先生時,我幾乎瘋了。我吞下了整盒火柴的火柴頭,又吃了一瓶DDT,想結束我的生命,但我卻被救活了。在我住院療養的時候,劇團解散,你母親和康先生也宣告同居。「人死過一次,就會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我那時就是這樣,明知道在愛情上已完全失敗了,我從了軍!以後在戰場上過了好幾年的日子,但是,戰火仍然無法讓我忘記你母親,甚至於在我托著槍,和敵人作殊死戰時,我眼前依然浮著你母親的影子。抗戰勝利後,我在緬甸附近住了一年,和許多女孩子一起玩過,她們有好幾個長得比你母親還美,而且善解風情。但,我沒有辦法愛她們,一想起戀愛,就會聯想起你母親。你母親像是一把鎖,鎖住了我的感情。假如你看過毛姆所著的《人性枷鎖》,你就會了解我的心情。

「抗戰勝利後一年,我回到重慶,那時重慶是非常熱鬧的。我按著舊日的住址去拜訪你母親,沒想到撲了一個空,你母親和康先生都搬走了,不知去向。我留在重慶,做了一個報社的編輯,整天忙於工作,差不多已忘記了你母親。可是,偏偏在這時候,我卻碰到了你母親。」

費海青停住了,嘉琪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望他,他的眼睛注視著水面,眉毛緊緊的蹙著,額上沁出了汗珠,他握著嘉琪的手捏緊了,一直握得嘉琪發痛。然後,他調回眼光望著嘉琪,搖搖頭說:「嘉琪,我真不願意告訴你這故事,這未免近乎殘忍。你把它當一個小說聽吧,不要想裏面的人物與你的關系!」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那是個深夜,我從報社回到我的住處去,路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有個女人拉住了我,她扯住了我的衣服,死也不放我,要我……和她到旅館去。我覺得她聲音很熟,在街燈下,我發現她竟然是……你的母親,她是完全變了,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睛。我再也想不到她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同時,她認出了我是誰,她大叫了一聲,轉身跑了!我跟了上去,懇求她告訴我她的情形。於是,她把我帶到她的家裏,那是一間破爛得不可再破爛的茅草房子,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你!」嘉琪張大了眼睛,緊緊的注視著費海青。費海青歎了口氣,又說了下去:「你那時大約只有三、四歲,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蜷伏在一堆稻草上熟睡著。你母親告訴我,她和康先生同居的第二年生了你,但,你生下來不久,你那狠心的父親就遺棄了你們揚長而去。於是,為了你,你母親做過一切事情,最後終於淪落成一個阻街女郎!

「那天,我留下一筆錢給你母親,並且約定第二天再去看你們。可是,第二天,當我到了你們那兒,你母親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做了我幾年前所做的事——自殺!我送她進醫院,延到晚上,她死了。臨死的時候,她把你交給我,要我像待自己女兒似的待你。她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海青,如果我能重活一遍,我願做你的妻子!』」

費海青的頭垂了下去,他的手微微的顫抖著,有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費海青抬起頭來,黯然的苦笑了一下:「以後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了,我把你托付給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現在的爸爸媽媽,然後我就出國了。可是,這十二年之間,我並沒有忘記你,我時時刻刻記掛著要回來看你。但,每次都有事拖延下去,一直到最近才成行。啊,嘉琪,我希望你不會恨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事實上,你並沒有損失什麼,如果你不願跟我走,你一樣可以住在你爸爸媽媽家裏!」

嘉琪沉默著,她在慢慢的尋思這個故事,很奇怪,她並不因這故事而感到傷心,反而有一種奇異的,仿佛從一種束縛裏被解脫出來的情緒。過了很久,她才低低的問:

「我的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是嗎?並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