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幸運草

瓊瑤 作品,第24頁 / 共54頁  

 大小:

朗讀: 

如馨覺得她的血液和冰一樣冷了,她猛然的抬起頭來,臉色變得蒼白了。「她……她是你的什麼人?」如馨有點無力的問。

「不瞞您說,」葉志嵩那年輕而漂亮的臉微微的漲紅了,眼睛裏煥發著光輝。「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多麼美的一個夢,只是碎了。

送走了葉志嵩,如馨乏力而疲倦的關上了籬笆門。她又聞到了那股梔子花的香氣,卻帶著點腐敗的味道,她對那棵梔子花看過去,驚異著花兒凋零得如此迅速,那些花瓣,昨天還是嬌嫩的白色,今天卻都枯黃了。

遠處的天邊,斜陽無力的掛著。

風箏

八月的碧潭,人群像螞蟻般蜂聚在四處:吊橋上、潭水中、小船上、茶棚裏,到處都是人。而新的人群仍像潮水似的湧了來。我坐在水邊上,把頭發塞進了遊泳帽裏,午後的太陽使我頭發昏,碧綠的潭水在對我誘惑的波動著。維潔在我身邊不住的跳腳,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一面嘰裏咕嚕的抱怨個不停:「該死的大哥,約好了又不守時,一點信用都沒有,看我以後還幫你忙不?」我望著維潔,她的嘴噘得高高的,束在腦後的馬尾巴在擺來擺去。聽著她的抱怨真使我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今天下午她像陣旋風似的卷進我家裏,不由分說的就死拖活拉的要我到碧潭來遊泳,原來又是她那位大哥在搗鬼!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也樂得好好的玩玩,整個一個暑假,這還是第一次出來遊泳呢!「喂,你去等你的大哥吧,我可要去遊泳了!」我說,站起來就向潭水裏跑去。「喂,別忙嘛,他已經來了,我看到了!喂喂,小鷓鴣,你別跑呀!」該死,她居然在這大庭廣眾中叫起我的諢名來了。這原是我小時候,喜歡咕咕唧唧學舌,爸爸就戲呼我作「小鷓鴣」,結果喊成習慣了,全家都叫我小鷓鴣,我的本名繡怡反而沒人叫了。直到我長大了,大家才改口。不過至今爸爸還是常常叫我幾聲小鷓鴣,不知怎麼給維潔聽到了,就也「小鷓鴣,小鷓鴣」的亂叫。我對她瞪了一眼,擺擺手說:

「他來了就讓他來吧,與我何幹?」說完就溜進了水裏。清涼的潭水,使我渾身一爽,把頭也鑽進了水裏,我開始向較深的地方遊去。然後又換成了仰泳,躺在水面上,陽光刺著我的眼睛,但卻溫暖而舒適,我闔上眼睛,充分的享受著這美好的太陽,美好的潭水,和這美好的世界。

「啪」的一聲,一樣東西打在我身旁,濺了我一臉的水,我翻身一看,是一塊柚子皮,抬頭向岸上看去,維潔正在對我胡亂的招手,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過來。我遊過去,潛泳到岸邊,然後猛然從水裏鑽了出來,維潔仍然在水面搜尋著我的蹤跡,手裏舉著一塊柚子皮不知往哪兒扔好,嘴裏亂七八糟的在咒罵:「這個死丫頭,鬼丫頭,下地獄丫頭!」

我爬上岸,維潔嚇了一跳,我禁不住大笑了起來,維潔愣了一下,也跟著大笑了。在維潔旁邊,我看到兩個青年,一個是維潔的大哥維德,另一個我卻不認識,笑停了,維德才走過來,對我彬彬有禮的點了個頭,像小學生見老師似的,我又想笑,總算忍住了。他指了指身邊的人,對我說:

「這是我的同學任卓文,剛剛在橋上碰到的。」又對任卓文說:「這是我妹妹的同學,江繡怡小姐!」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我望著任卓文,他是個高個子、寬肩膀的青年,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種思索什麼似的神情,像個哲學家。猛一注視之間,這張臉我有點「似曾相識」,仿佛在哪兒見過,不禁盯住他多看了幾眼,等到發現他也一瞬不瞬的注視我時,我才慌忙調開眼光,心裏暗暗的罵了一句「見鬼!」而且我這水淋淋,穿著遊泳衣的樣子見生人總有點不自在,我用毛巾裹緊了身子。問:「你們也來遊泳嗎?」「唔。」維德吞吞吐吐的:「我想,請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裏喝兩杯汽水!」「江小姐和舍妹」,多文謅謅的措詞,像是背台詞似的,同時,他那漲紅了的臉實在使我提不起興趣,我奇怪那麼灑脫的維潔卻有這麼一個拘束的哥哥,我搖了搖頭說:

「我不渴,我寧願遊泳去!」轉過頭,我對任卓文說:

「你遊不遊?」「不!」他搖了一下頭,笑笑。「我不會遊。」

不會遊,真差勁!尤其有那麼一副好骨架子。我挑挑眉毛,想還回到潭水裏去,維潔一把拉住了我:

「別跑,小鷓鴣,我提議大家劃船!」

我瞪了維潔一眼,心想還好,「小鷓鴣」這名字並不算十分不雅,否則給她這樣喊來喊去的算什麼名堂?任卓文正望著水邊一堆戲水的孩子發呆,聽到維潔的話突然轉過頭來,對我緊緊的盯了一眼。然後望著維潔,有點尷尬的笑笑說:

「劃船我也不行!」「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維潔不耐的說,「這樣吧,我們租兩條小船,大哥和繡怡一條,我和這位先生一條,如果你真不會劃就讓我劃,包管不會讓你喝水!」

「我看,我看,」維德扭扭捏捏的說:「我看我們租條大船吧!」維潔對她哥哥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沒有用,窩囊透了!」就賭氣似的說:「好吧,大船就大船!」

我望著任卓文,忍不住的說:

「你為什麼不學劃船遊泳?遊泳去,我們教你!」

「不,」他笑笑,頗不自然,「我也贊成劃大船!」

真倒楣,碰到這兩個沒骨頭的男人,還不如自己玩玩呢!我滿心不高興,如果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話,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裏去灌他一肚子水。大船來了,維潔頭一個沖上船去,差點被繩子絆個斤鬥。我和維潔相繼上了船,任卓文也輕快的跳了進來,船身晃了一下,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忽然,我發現他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呆板板的垂在身邊,我沖口而出的說: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你的左手怎麼了?」他望了我一眼,神情顯得有點古怪,然後用右手拍拍左手說:「這是一只廢物!」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左手已經殘廢了,怪不得他不便於遊泳和劃船!輕視心一消失,我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我點點頭說:「是不是小兒麻痹?」「不,」他望著我:「是為了一只風箏。」

「風箏?」我問,腦子裏有點混亂。

「是的,一只風箏,一只虎頭風箏!」

「哦。」我抽了一口冷氣,緊緊的望著他,難怪我覺得這張臉如此熟悉,這世界原來這麼小呀!「哦,」我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你是阿福!」

「不錯!」他笑了,竟笑得非常爽朗:「你沒有變多少,小鷓鴣,除了從一個小女孩變成個大女孩之外。一看你從水裏上岸我就疑惑著,但是我不敢認,已經太久了!要不是許小姐喊了一聲小鷓鴣,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你,你這只手,一直沒有好嗎?」我艱澀的問,簡直笑不出來。「這是我母親的愚昧害了我,但是,它並不太影響我。」他輕松的說,仍然笑著,然後說:「你的脾氣也沒有變,還是那麼率直!」「哦?」我靠在船欄杆上,手握住欄杆。維潔兄妹詫異的望著我和任卓文,我向來長於言辭,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奇怪任卓文怎麼能笑,怎麼還有心情來討論我的脾氣?我目不轉睛的盯住他那只殘廢的手,胃裏隱隱發痛,整個下午的愉快全飛走了。六歲,對任何人而言,都只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年齡。但,爸爸常說古人有八歲作官,十歲拜相的,那麼,我距離作官拜相的年齡也不過只差一丁點兒了。可是,我卻只會爬到樹上掏鳥窩,踩在泥田裏摸泥鰍,跟著附近的孩子們滿山遍野的亂跑。我會告訴人鼬鼠的洞在哪兒,我會提著一條蛇的尾巴來嚇唬隔壁的張阿姨,我知道哪裏可以找到草莓,我能辨別有毒和無毒的菌子。但,假如有人間我一加一等於多少,我會不假思索的說等於一萬。

那時,爸爸在鄉間的中學教書,我們都住在校內的宿舍裏,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屬,孩子們總數約有五十幾人,男孩子占絕大多數。雖然媽媽用盡心機想把我教育成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家閨秀,可是我卻一天比一天頑皮。我喜歡混在男孩子堆裏,整天弄得像個泥猴。媽媽氣起來就用戒尺打我一頓,但那不痛不癢的鞭打對我毫不奏效,只有兩次,媽媽是真正狠揍我,一次為了我在張阿姨曬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另一次就是為了阿福。阿福,他是老任的兒子,老任是學校裏的清掃工人。阿福出身雖低微,卻是校內孩子們的頭兒,第一,他的年齡大個子大。第二,他已經念了鄉間小學。第三,他有種任俠作風和英雄氣概。第四,他有一個蠻不講理而其凶無比的母親,如果誰招惹了阿福,這位母親會毫不猶豫的跑出來把那孩子撳在泥巴裏窒息個半死。基於以上幾種原因,阿福成了我們的領袖,但他卻不大高興跟我玩,因為我是女孩子,而且我太小了。那天,我們有七八個孩子在校園裏放風箏,我擁有一個最漂亮也最大的虎頭風箏,得意洋洋的向每個人顯示。可是,當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風箏都飛得只剩了個小黑點,我這個漂亮的虎頭風箏仍然在地下拖,我滿頭大汗的想把它放起來,可是無論我怎麼跑,那風箏就不肯升過我的頭頂。那些孩子們開始嘲笑我,我心裏一急,就更拿那個風箏沒辦法了。這時阿福走了過來,他一直在看我們放風箏,因為他自己沒有得放。「讓我幫你放,小鷓鴣。」他說。

我遲疑了一下,就把線團文給了他,他迎著風就那麼一抖,也沒有怎麼跑,風箏就飛了起來。我開始拍手歡呼,阿福一面松著線團,一面沿著校園兜圈子走,我跟在他後面叫:

「還給我,我要自己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