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希望還有一點剩餘,能清一清肉店的欠債。但,腿邊的頭微微的點了兩下,作了一個「是」的答複,她的心沉進了地底下,又提著心問:
「還——欠了人沒有?」
「是的,欠了——」他的聲音低得聽不清楚。
「大約三千多塊。」她一個站不穩,身子一矮,也跪了下去。她直視著葆如的臉,那張布滿了慚愧,懊喪,和痛苦的臉,那發黃的眼睛和下陷的面頰,顫顫抖抖的說:
「葆……如,你,你要我怎麼辦呢?」
葆如垂下了眼簾。「美珩,」他吞吐著說:「你原諒我,這是最後一次,我向你發誓,以後我再也不賭!這次一定是真的,我是真正懊悔了,美珩,只要你原諒我!我不再賭了,如果我再賭,你帶孩子離開我!這一次,你原諒了我,我們再重新做起,慢慢還債,我發誓苦幹!」每次,都是同樣的一篇話,她苦澀的想。不行了,這次不能原諒了,她應該狠下心來離開他了,讓他自己去和那些還不清的賭債掙紮,她不能再管他。不能讓他把她和孩子拖垮!那累積而上的賭債是永不可能還清的!她吃力的站起身來,疲倦的走到桌子旁邊,看到那不成字跡的抄寫稿子,她覺得頭發暈,這還是經人介紹才找到的抄寫工作,計字收費,四塊錢一千字,三千多塊錢將是多少字!她仆倒在桌上,淚水把抄好的稿子糊成了一片。「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她心中輾轉的呼喊著。
一只手怯怯的伸到她肩膀上。
「美珩!」充滿了哀求的聲音:「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已不足以請求你原諒,我使你吃苦,我對不起你和孩子,但是,美珩,請看在四年的夫妻份上,再原諒我一次!你知道,你是我一切的力量,沒有你,我只有更加沉淪下去!美珩!我決心悔過了,我好好辦公,晚上幫你抄寫,一年之內,我們可以把賭債還清,再從頭做起!美珩!你知道我並不是壞人,你要給我機會!」這些話她已聽過多少次了?她慢慢的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凝視得越長久,心中越痛楚,這個男人!她那麼深,那麼切的愛著的男人!他們的結合經過多少的努力,為了要嫁給他,她斷絕了自己和父母的關系,因為父母要強迫她嫁給另一個對父親地位有幫助的大人物的兒子。她失去了所有的親戚和原來的社會關系。可是,現在,她得到了什麼?凝視著,凝視著,淚光又使一切朦朧了,她慢慢的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葆如,我不能,我要離開你了。我無法一次又一次的原諒你!」
像是聽到死刑的宣判,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抓緊了她的手腕,嘶聲的喊:
「不!美珩,你走了我只有死!」
她望著他,是的,她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他是個那樣依賴著她的孩子!他怕她走,卻又無法戒賭!她能怎麼辦呢?真狠下心來離開他?她知道得更清楚,她也做不到。於是,她捧住臉,痛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驚動了床上熟睡的孩子,孩子用恐懼而迷茫的聲音叫:
「媽媽,媽媽!」她撲到床邊去,抱起了孩子,把他抱到那個父親面前,含淚說:「你看看,這是你的兒子,已經半個月沒有錢買奶粉給他吃了!你看看,看清楚一點,孩子已經快忘記你的相貌了!摸摸他身上還剩下多少肉,抱抱看他又輕了多少?」
做父親的抱住孩子,立即泣不成聲:
「小葆,原諒爸爸,明天起,爸爸要重新學做人!」
又是兩天沒見到葆如了,美珩用不著打電話給葆如的公司,也知道葆如這兩天根本沒上班。她把抄寫好的稿子收集起來,用橡皮筋圈著。然後抱起小葆,鎖上房門,走了出去。
她所抄寫的是台大王教授的一本學術著作的稿本,每次都親自送到王教授家裏去,這工作已持續了好幾個月了。她希望這本大著作永遠不要完,否則她又將失去這筆收入。
走進王教授的院門,王太太正在修剪花枝,看到她,慈祥的笑笑說:「好早呀!朱太太。」
美珩笑笑,遞上手裏的稿子。王太太進去取了錢給她,三百元,又可以維持好幾天了,只是,葆如的賭債怎麼辦呢?她知道那些流氓,如果不付錢給他們,他們會要葆如的命,那是些無法無天的家夥。接了錢,她低低的道了一聲謝,轉身要走,王太太叫住了她,遲疑的說:
「朱太太,你先生在哪兒工作呀?」
「××公司。」她說。「那兒的待遇不錯嘛!」王太太不解的看看她。
「是的,不過……」她虛弱的笑笑,她不能說葆如每個月輸光所有的薪水,又欠下成千成萬的賭債。因此說了兩個字,她又把話咽住了,只呆呆的站著發愣。王太太顯然也看出她為難,點點頭說:「生活太困難了,錢真不經用。」
美珩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再見,抱著孩子走了,走了好遠還感到王太太的眼光在她身後懷疑的注視著。她在食品店買了罐奶粉,這對現在的經濟情況來說,是太奢侈了一些,但她無法漠視孩子日漸枯瘦的小身子。回到家裏,四壁蕭然,葆如仍然沒有回家。她慢慢的調奶粉給孩子喝,心中在盤算要不要就此一走了之?葆如是不可能改過了,她何必還要等他回來?抱著孩子,收拾點東西,走了算了。但是,但是,但是,就有那麼點放不下的東西,像一個無形的桎梏,拴住了她的人和她的心。孩子狼吞虎咽的喝那杯奶粉,那副饞相引起她一陣辛酸,他才只有一歲半呢!別的孩子在這時候是離不開奶粉的,但他喝一杯奶粉已經是打牙祭了。她把頭靠在那小身子上,沉痛的說:「小葆,早知如此,我不該讓你來到這世界上的!」
她模糊的想起,那時候,他們曾經多麼幸福。那時葆如還沒有沉溺於賭,他們的生活雖不富裕,也不貧苦,他在××公司地位很低,不過是個小職員,但收支平衡,精神愉快。他們曾經盼望小葆這條小生命,盼望小葆來點綴這個小家庭,盼望孩子的笑語給這小家庭帶來更多歡笑。可是,孩子出世不久,葆如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而一經染上,就像抽鴉片煙似的無法斷絕。他發過誓,賭過咒,而她相信,他的發誓,賭咒,和決心都是真的,但是,他戒不了。他抵制不了賭博的誘惑,一年半的時間,他使他們傾家蕩產,還負債累累。
「媽媽!要要,喝喝。」
孩子嘬著嘴唇,指著空杯子說。美珩眼圈一紅,就想掉眼淚,她抱起孩子來,哄著說:
「我們要節省著喝,一天只能喝一杯。來!乖,陪媽媽洗衣服。」在後面的水龍頭邊,把泡著的衣服搓上肥皂,用力洗著。這份工作,以前葆如是決不讓她做的,他們請人洗衣服,她的手一直白白細細的保養得很好。現在,沒有人來欣賞她的手了,也沒有人來保護她的手了。葆如,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呢?他原是那樣富有詩意的一個男人,他懂得安排生活,細致,熨貼,他們之間的愛情濃得像一杯酒,他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他。可是,怎麼會有今天呢?人,為什麼會前後轉變,判若兩人呢?孩子在水盆邊玩水,把水唏哩嘩啦的潑灑著。她額上的汗掉進盆裏的肥皂泡沫裏,她始終做不慣粗事。婚前,她是養尊處優的小姐,新婚,她是嬌滴滴的妻子,現在,她什麼都不是了。洗衣,燒飯,抱孩子,還要為生活和債務所煎熬,她早已就不敢照鏡子了。早知今日,她或者該聽從父母的安排,嫁給那大人物的兒子!她把盆裏的髒水潑掉,換上一盆清水,水在盆裏蕩漾出無數漣漪,她的臉出現在盆裏,憔悴,蒼白,而浮腫。她掠掠頭發,對盆細看:
「這是我麼?」一層深切的悲哀由心中直冒出來,酸楚從鼻子裏向上沖。
「媽媽,爸爸,爸爸。」孩子爬到她身邊,無意識的說。
「你爸爸?你爸爸又去賭了,賭得不要家了。」輕輕的說,攬過孩子來,「他不要我,連你也不管了嗎?」望著那張酷似葆如的孩子的臉,她又呆住了,忘了洗衣服,也忘了做一切的事。衣服洗完了,拿到前面竹籬圍著的小院子裏去曬,隔壁的劉太太也在曬衣服,兩個女人隔著籬笆點了個頭。美珩在想著曬完衣服要到菜場上去買點豬肝給孩子吃,說不定葆如今天也會回來,賭得眼睛紅紅的,幾頓沒吃飯,他總要把身體弄垮的!人又不是鐵,怎麼禁得起那樣夜以繼日不眠不食的賭?何況在賭桌上一定是神經緊張的。正想著,劉太太說話了:「朱太太,你先生忙些什麼呀?剛才回家又匆匆忙忙的走掉?」美珩一怔,停住了晾衣服,問:
「他剛剛回來了?」「怎麼?你沒看到嗎?他回來又走了,我還聽到你們小葆喊爸爸呢!」對了,小葆是叫過爸爸的,但他回來為什麼又悄悄走掉?猛然間,她放下衣服,沖進了房裏,急急的打開書桌的抽屜,裏面,剛剛拿回來的抄寫的錢已空無所有了。只在放錢的地方,多了一張小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
「美珩:原諒我,我必須扳本。」
扳本?扳本!她把抽屜砰的關上,一下子跌坐在椅子裏,想大哭大叫大罵,卻只是顫抖著嘴唇,什麼聲音都吐不出來。逐漸的,顫抖從嘴唇一直擴展到四肢,將近一個月的熬夜抄寫全完蛋了!未來的日子怎麼過?小葆的豬肝呢?營養呢?孩子靠什麼成長?她握緊了拳,自己的指甲陷進了手心,她不覺得痛,牙齒咬破了嘴唇,也不覺得痛,她只有心在絞痛,絞痛得她什麼其他的感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