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幸運草

瓊瑤 作品,第6頁 / 共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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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我望著她,她那大而黑的眼睛灼熱而緊張,一個思想迅速的在我心中成形,我覺得心髒沉進了地底下,手指變得和媽媽的同樣冰冷了。「媽媽,」我困難的說:「你知道這首歌的,是嗎?」「你從哪裏學來的?誰教你唱的?」媽媽仍然問。

「一個男人教我唱的,」我說,殘忍的盯著媽媽變得更加蒼白的臉。「一個小提琴手,一個流浪的藝人。他面貌清臒憔悴,個子瘦削修長,有一對憂鬱而深邃的眼睛。」媽媽的臉色已白得像一塊蠟,我繼續說:「他年約四

十三 四歲,他說他在找遠離他而去的妻子和女兒,已經找了十七年了!」


媽媽從床上坐了起來,緊緊拉著我,喘息的說:

「他在哪裏?帶我去!」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我說,掙脫了媽媽的手。我所歸納到的事實使我震驚,我茫然的向門外跑去。但,媽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告訴我一切,珮容,不要走!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是嗎?你知道你的身世了,是不?」

「不!」我站定身子,回過頭來看著母親,母親的臉在我的淚光中顯得模糊不清。「他從沒有告訴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父親!他從沒有對我說過,從沒有!」我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那麼孤獨寂寞,而又貧困!媽媽,你不該離開他!」

「我折回去找過他,」媽媽說,眼光如夢:「但是,他已經離開了!我貧病交迫,你爸爸收留了我,為我治病,一年後,我改嫁了他。珮容,我只是個弱者,我無力扶養你,也無臉回到娘家去,而且,你爸爸確實好,他待你就像親生女兒一樣。」這是實情,不是嗎?但我另外那個親生父親呢?那個孤獨而寂寞的父親呢?我撲到媽媽懷裏,斷斷續續的說出了整個經過情形,然後,我抬起頭來,堅定的說:

「媽媽,讓我回到他身邊去吧!你不知道他多麼渴望一個家!哦,媽媽,我喜歡他!你不會再回到他身邊了,我知道,你離不開這個爸爸,而且,這樣對爸爸也太不公平。但是,讓我走吧!我要給他一個家。哦,媽媽,假若你看到他那種憂傷的樣子啊!他早已知道我是他的女兒,他早已知道你在這兒,但他不想破壞我們,反而寧願自己獨自離去!媽媽,我要跟他去了,我要我的父親!」

我哭了,媽媽也哭了,直到爸爸聞聲而來的時候。爸爸急急的走進來,詫異的看著哭作一團的我們,然後,他摟住我說:「別哭,珮容,媽媽的病沒關系,馬上就會好的!」然後,又吻著媽媽的臉頰說:「靜如,只要休息休息就會好的,千萬別擔心,珮容是小孩,不懂事!」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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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掙脫開了爸爸的懷抱,迅速的跑出了房間,跑到我自己的臥室裏。我把房門鎖上,沖到窗子前面。拉開了窗簾,窗外,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街燈光禿禿的站在街邊。我撲倒在床上,靜靜的哭泣起來,我為我自己哭,也為媽媽哭,也為我那個可憐的爸爸哭。我一夜不眠,睜著眼睛等天亮,終於,星期天的黎明來臨了,我悄悄的下了床,梳洗過後,就溜出了大門。踏著清晨的朝露,我來到植物園。距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小時。我在那棵印度松香後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開始計劃看見到他後要講的一切話。我要告訴他,媽媽對他的思念和我對他的愛,我要跟他到任何地方,安慰他,也陪伴他。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九點鐘已經到了,我變得十分焦灼和不安,他卻毫無蹤影。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對我不住打量著,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那工人終於站定在我面前,問:「你是不是沈珮容小姐?」

我大吃一驚。「是的,你是誰?」「這裏有一封給你的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我,我接過來,迅速的抽出信箋,於是,我看到幾行簡單的字。

「珮容:

請原諒我等不及再見你一面了,我走了!

人生,有許多事不能由我們自己安排,能夠遇到你,是我這生最大的幸福,可見命運對我依然是寬大的。你給過我許多快樂和安慰,不是你自己所能預料的,小珮容,謝謝你,我能再叫你一聲寶寶嗎?若幹年前,我曾叫我那繈褓中的小女兒作『寶寶』。

你有個幸福的家,但願你能珍惜你的幸福,愛你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祝福你

陌生人」

我看完信箋,那個工人模樣的人依然站在那兒沒有走,我急急的問:「你認得這個寫信的人嗎?」

「是的,」那人說:「不但認得,而且我們同住在一起,他是個好人!」「他現在到哪裏去了?」我迫不及待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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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他肅穆的站著,用手指指天。

「你是說——」我兩眼發黑,不得不抓住椅背。

「他死了!」那工人簡潔的重複了一遍。「他早就有肝癌,一年前,醫生就宣布他頂多活六個月,但他奇跡似的還超出了六個月。星期一晚上去的,臨死前,他叫我把這封信在今天到這兒來交給你!」星期一!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我呆呆的坐著,這打擊來得太快,使我幾乎沒有招架之力,好半天,那工人猶豫的說:「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走了!」

「他——」我急忙說:「葬了嗎?」

「是的,依他的意思,我們幾個夥伴出錢把他火葬了,把他的骨灰丟進了海裏,他真是個好人,對朋友真夠慷慨,臨死的時候,他還含笑說他無牽無掛了,他說,他最關心的兩個人,都生活得很好。他,唉!真是個好人!」

我靠在椅子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人和我點點頭,就自顧自走了。我茫然的抓著椅子和信箋,心中空空洞洞的,好像靈魂和思想都已經脫出了我的軀體,我不能想,也不能做什麼,這兩天來的遭遇使我失魂。過了許久許久,我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望著那棵印度松香,自言自語的說:

「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小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這是第一次約會時,「陌生人」,不,我的父親說過的話,我依稀記得他怎樣站在那椰子樹下,調整琴弦,教我拉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

我不穩定的邁著步子,走出了植物園。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樣會走到了家門口,我機械化的按了鈴,有人給我開門,我像個夢遊病患者一樣晃進了家門。一只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腕,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