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所置答的笑笑,然後說:
「明天你下了課在校門口等我,我們談談好嗎?」
「你知道我明天有課?你知道我在哪個大學?」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的課,對嗎?你是×大音樂系二年級的學生,主修管弦樂!」他笑著說。
「你是誰?」我悚然而驚。睜大眼睛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臉色顯得很嚴肅很誠懇。「我對你沒有一點點惡意和企圖,請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嗎?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臉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動,我覺得他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點了點頭,輕聲說:
「好,明天三點半鐘在校門口見。」
「還有一個請求,」他說,「能夠不讓你家裏的人知道這件事嗎?」我很猶豫,活了十九歲,我從沒有什麼事是瞞著爸爸媽媽的。但,他那懇切的聲調使我軟化了,我點了點頭,很快的關上窗子說:「你快走吧!」同時我聽到有腳步聲在走廊裏響了起來,爸爸的聲音在門外說:「珮容,是不是你在說話?」
「沒有,」我慌亂的說,一把拉上了窗簾,「我在背詩呢,爸爸。」「背詩?」爸爸推開房門,銜著他的煙鬥,含笑站在門口,對我眨眨眼睛說:「什麼時候你對詩又感到興趣的?念出來讓我聽聽是首什麼詩?」要命!我就從來記不住一首詩,這個謊撒得實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臨時想起來的兩個亂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來:「山前有個崔粗腿,山後有個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聲笑了起來,煙鬥差點滾到地下,他忍住笑說:「你這是一首什麼詩呀?」
我也想起來了,這原是個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來了。沒辦法,只得也望著爸爸發笑。爸爸笑得搖搖頭說:
「你怎麼越大越頑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念什麼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只腳跨出房門,又回過頭來說:「哦,忘了告訴你,我們公司裏新聘了一個成大建築系畢業的學生,名字叫唐國本,星期天我們請他吃飯,你別出去,在家裏招呼一下。」「糖果盆?」我說:「爸爸,你是不是准備把這個糖果盆介紹給我做男朋友呀?我對糖果盆不感興趣,你還不如找個鹽罐子來!」「好了,別說笑話了吧,快睡覺!」爸爸說,跨出房門,眼角卻堆滿了笑。關好了門,我立即上床睡了。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終浮著那個清臒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對深邃憂鬱的眼睛。何況,從不撒謊的我竟撒了謊,我欺騙了我所摯愛的爸爸,只為了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該不該這樣做?我會不會做錯了事?
第二天,准三點半鐘,我在校門口看到了他。這次,他的襯衫燙得很平,頭發也梳得很整齊,他眼睛中有著喜悅的光輝,嘴角帶著微笑,這一切使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他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提琴盒子,說:
「我們到哪裏坐坐?」「隨便!」我說。「植物園,怎樣?」他問。
植物園!那是個陰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現在是個大白天,陽光正和煦的照著大地。而且,這個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會出什麼事。於是,我點了點頭,跟他到了植物園。在植物園的一棵椰子樹下,我們坐了下來。奇怪,我,竟會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來自何方——在植物園中單獨約會!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面,一只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飾雖簡單破舊,但卻另有一種高貴灑脫的氣質。我看看他,等他開口,但他一直沒有說話。在我們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葉子扁而長。過了許久,他忽然指著那棵小樹說:「這種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間會開一種白色的花,香味濃烈,好遠就能聞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跑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東西。」他笑笑說,然後望著我,眼睛裏帶著幾絲令人難解的傷感。「你問過我為什麼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嗎?」
「當然!」我說。「在一個月前,我一次從你的校門口走過,剛好你從學校裏出來,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門口,望著你走進去,同時也發現你的房間有個靠街的窗口,以後,我就無法自已,只得常常去探望你!」「哦,這理由並不好!」我說,心裏有點氣憤,無法自已,這個無法自已是什麼意思?
「是的,這理由並不充足,」他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主要是,你長得像極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我詫異的問。
「嗯。」他點點頭,神色有點淒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該也有你這麼大了!」「你——」我望著他,他那憂鬱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麼會和她失散的呢?」「這個——」他苦笑了一下。「這說來太複雜了,你不會懂的,別說了!」「你說吧,我會懂的!」我熱切的說。
「不,還是不談的好,簡單說起來,是她母親離開了我,把她也帶走了。」「她母親不要你了,是嗎?她母親很壞嗎?」
「不!不!她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的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點兒語無倫次。「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她帶走是對的,她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刹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你很想你的女兒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會了解這種渴想的。人,年紀越大,對於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現在沒有家嗎?」他笑笑。「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他說,然後挺了挺身子。「來,我們談點別的吧,例如,談談你的音樂!」他打開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著我。「那天晚上,我聽到你拉的琴,你的技術已經很純熟了,但是情感不夠,要做一個好的音樂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樂揉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十分內行的把琴夾在下巴下,試了試音。然後緊了緊弓上的馬尾,又重新調了調琴弦。接著,就輕緩的奏出那首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聲像奇跡般從他的弓下瀉了出來,那熟悉的調子在他的演奏下變得那麼哀傷淒涼。他的臉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覺得自己像置身夢中,完全被他的臉色和琴聲所震懾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對我笑笑,在琴上撥了兩下,放下琴說:「這和你拉的有沒有一些不同?」「你——」我迷惑的說:「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來,讓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遞給我。「不,」我說:「我不能拉,告訴我你是誰?你是個音樂家嗎?」「我不是!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音樂家!」他說,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經學過幾年音樂。你好好練習,你是有天才的。你現在缺乏的只是經驗。來,你不願意拉給我聽聽嗎?」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話對我有著魔力。站起身來,我奏了幾個練習曲,他認真的聽著,也認真的指正了我的幾個錯誤。我發現他所說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內行,這使我對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會兒,太陽已經偏西了,椰子樹瘦長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幫我收起琴,像個長輩般拍拍我的肩膀,說:「不早了,快點回去吧,免得你媽媽爸爸著急。」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我沒有名字。」他回避的說,調開話題問:「你每天在燈底下寫些什麼?」「記日記!」「提起過我嗎?」「是的,我常寫『那個陌生人又來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車!」我們向植物園門口走,我覺得有滿腹的疑問,卻無法問出口。走了一段他說:「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對你本就是個『陌生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