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省委書記:K省紀事

陸天明 作品,第9頁 / 共91頁  

 大小:

朗讀: 

常委們從昨天晚上起,就不約而同地在等待著這個開會通知。他們看到,由於連續二十多個小時沒有得到充分休息,在此期間又兩次經受暈機的折磨,貢開寰的眼圈有一點發黑。

「……總書記沒有接受我辭去省委書記職務的請求……」貢開寰在向常委們簡單報告了此次北京之行的過程以後,單刀直入,先把所有人最關心的那個結果做了宣示。這時,「203」會議室裏靜得簡直可以聽到大頭針落地的聲音。在回K省的飛機上,貢開宸反複琢磨過,要不要向常委們報告他向總書記提呈「辭呈」的事。考慮的結果,決定向他們報告此事。不說,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現在,所有人都在關心他是否會離任,都在關心他自己對此事究竟持何種態度。他要讓全省上下都清楚地知道,貢開宸願意為發生在K省的任何問題負起他應負的責任,絕不會推卸任何責任,直至搞去自己的「頂戴花翎」,井以此為契機,進一步引導全省上下嚴重地關注大山子問題和國有企業的改革問題,開拓全省經濟工作的新局面。「……總書記同時又非常嚴肅地批評了我。他說,如果我堅持要辭職,他可以把我的請辭報告提交中常委討論。但是,總書記認為,我這個時候想辭職,是一種推卸責任的做法,是避重就輕的做法,是在大局面前缺乏一個共產党人應有的曆史責任感的做法……他說K省的問題,的確需要認真總結教訓,它也集中表現在大山子的問題上。但是,要解決這些問題,首要的還是要解決我這個班長的精神狀態問題,要解決我們省委常委一班人的精神狀態問題。他讓我回來首先解決這個問題……他說他完全相信K省一班人能夠解決好以大山子為突破口的特大型國有企業的改造問題,讓K省的工作再上一個台階。

正在做記錄的宋海峰這時停下了筆,似乎分心了,走了一下神,但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注意力,接著埋下頭去繼續記錄貢開宸的講話。

「……總理在我離開北京前,也單獨找我談了一下。他主要是談大山子問題。他認為,當前解決大山子問題,重要的有三點。一個是人的問題,也就是領導班子問題;一個是調整產業結構問題;第三,就是建立現代企業管理制度問題。從大山子的情況來看,當前最迫切的最關鍵的還是解決人的問題,領導班子的問題。不首先解決好班子問題,一切問題都免談……然後,他還問了一下我們去年搞的農業產業化試點的情況。這次在北京還談了一個問題,就是本月內將有三個集團軍,並包括一部分海空軍,在我省馬公島舉行一次建國以來最大規模的搶灘登陸聯合軍事演習……」

怎麼貫徹落實中央領導的這些最新指示精神?

貢開宸提議暫時休會,請常委們對此認真做一些准備。用三五天時間。假如覺得不夠,還可以延長一點——但絕對不能拖,可以有針對性地下去做一點調研,找一些專家和基層幹部進行座談,拿出一些針對性強而又切實可行的想法,最後形成一個全面的貫徹落實方案,呈報中央。一經批准,就盡快召開常委擴大會,一竿子插到地縣級主要領導,部署落實這個貫徹方案的措施。

散會後,貢開宸回到辦公室,又做了一系列的安排。首先,讓郭立明通知省委宣傳部、省委政策研究室和省報的幾位領導下午三點來見他。他讓他們馬上組織人,圍繞總書記的談話精神,著手撰寫一篇專談領導幹部精神狀態問題的重頭文章,在適當的時候,以省報社論的形式發表。然後又通知省計委、經貿委和體改委的領導下午四點來見他。他要他們列席複會後常委會,並作專題發言。每人的發言,既要具體,又不得超過十五分鐘。話題集中在一件事上:根據總書記和總理的最新指示精神,針對我省特大型國有企業存在的問題,你認為當前最迫切要做的一件事是什麼?怎麼做?發言必須具體。一切套話。官話、外交辭令,皆免。假如說到人事問題,必須點明:誰,哪件事,怎麼樣。誰繞圈子,趁早閉嘴。然後他又給省工大和省財經大學打電話。他曾通過有關部門,給這兩所大學下達了一個研究課題,專門研究「大山子發展問題」,並為此還成立了一個課題研究小組,撥了五萬元的專項研究經費。他讓郭立明通知這個課題組正副四位組長,下午五點三十分左右到他的辦公室匯報研究的最新進展情況。最後他又跟省軍區司令員通了個電話,請省軍區代表省委省政府,及時跟軍委。總參的有關部門溝通,及時了解此次軍(事)演(習)對地方党政組織有什麼具體要求,及時跟省委省政府通氣,以便省委省政府及時采取措施,組織配合實施……

下午八點零五分,一直還沒吃晚飯的貢開宸匆匆到樓下機關食堂要了一碗熱湯面,並告訴小郭,馬上備車,他要去前任省委書記潘祥民家「看望潘書記」。

「……您不回一趟家?小眉、志和他們都還在楓林路十一號等著您哩!」小郭提醒道。

貢開宸還真把這檔子事給忘了。他長長地「哦……」了一聲,歉疚似的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腦門。郭立明馬上掏出手機,替他把家裏的電話要通,然後把手機遞給了他。接電話的是修小眉。姐弟幾個真是等得一點脾氣都沒了——已經整整等了二十多個小時了!修小眉接完電話,忙向那幾位宣布:「……爸已經回省裏來了。剛開完常委會。讓我們別等他了。過一兩天,他會另找時間,跟我們再好好談一次。」貢志和忙問:「他沒被免職?」「他沒提免職的事,只說他開了一下午的常委會,還要去辦一些要緊的事,怕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了家了,讓我們別再等他了。」「他倒好。讓我們等了一天一夜,就這麼一句話,把我們打發了。」志英有點不高興。「這說明他沒被免職嘛!你還要怎麼的?!」貢志雄眉飛色舞地大聲嚷了一句,趕緊又問:「他還說了啥了」「他……」修小眉想了想,「他提醒我們千萬不要相信社會上正在流傳的那些謠言,老老實實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對對對。做好咱們本職工作。」貢志雄連聲應和,然後挑釁似的問貢志和:「怎麼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該『刑滿釋放』了吧?」貢志和沒答理他的挖苦,只是怔怔地打量修小眉,似乎是在琢磨她臉部神情的每一點細微變化,從中進一步驗證她剛宣布的那個消息的真實程度;然後突然地一轉身,什麼也沒說,便向大門外走去了。不一會兒,便聽到他那輛菲亞特車響起發動機的聲音,並很快駛遠

第12節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12


前任省委書記潘祥民住在南城大法寺後邊。那是個老城區。他住在老城區一個六七十年代蓋起的省廳局級幹部住宅院裏。那院裏聳立著六七幢四層高的青磚樓房,被一道高高的青磚圍牆護圍著。圍牆裏大樹參天。進大院,緊往裏走,又有一道青磚圍牆(並不太高,也不太厚),一道鐵柵欄門(常年也不關)。鐵柵欄門裏,有一個磚砌的花壇和一片高大的毛白楊。毛白楊叢中便坐落著幾幢當年專為副省級幹部蓋的住宅小樓。用現在的眼光看,這些小樓雖然夠寬敞,但無論式樣,還是設備,都可說是既老舊,也很過時的了。每一幢小樓住兩家,樓上一家,樓下一家。各走各的門。各用各的院子(一家用前院,一家用後院)。潘祥民從任省委組織部部長時搬進這院裏,從大院,住到小院,一直到擔任省委書記,他也不肯搬走。他喜歡這兒。用他的話來說,這兒有一股少見的「人氣」。他所謂的「人氣」,就是普通市民的生活氣息。大院就坐落在普通居民區中間。一出大院門,走上不到幾十米,就是狹窄泥濘的菜市場、彎曲嘈雜的小街、斜街,或後橫街。這裏,有些商場雖然早已改建得豪華氣派,安裝上了滾動電梯,可在當地居民們嘴裏,它們還是「XX大合作社」。可以這麼說,這個大院是K省惟一「殘存」下來,還「混跡」在普通居民生活區裏的高幹住宅區。潘祥民看中的就是這個「混跡」。他任省委書記後仍不肯從這兒搬走,別人當然就不能再跟他一起分住那幢小樓。原先跟他分住一幢小樓的那位副省長很快找了個理由撤走了。他倒也自在,獨住一幢小樓,獨享前後兩個院子。只是樓上那一部分,他很明智地讓它們空關起,也不讓兒女們占用。有時在那兒堆放一些用不著又舍不得扔棄的舊書舊報舊家具舊衣物,也堆放一些一時半會兒消費不完的煙啊酒啊水果啊,還有那些「名優」土特產品等等等等。

潘祥民的老伴過世有兩三年了。去年,他又找了個「新老伴」。

聽說現任省委書記貢開宸要來看望「老潘」,潘祥民的「新老伴」徐世雲還真有點手忙腳亂。「小徐」是一位老戰友向老潘隆重推薦的。她是北京一家中型學術刊物的編輯。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學教授。她起小跟著父母在上海長大,隨父母搬到北京,家裏的保姆又是從上海帶來的,所以沾染了一身的南方習性,至今還適應不了K省那套生活習俗。比如說,K省人不管做什麼菜,起油鍋時總要先將蒜片或蒜泥或大蔥絲段扔進油鍋裏炸上一番,美其名日:吊味兒。但徐夫人打小就忌大蔥忌蒜如同忌毒品,至今仍是只要一提及此等做法,依然「大惑不解」,並「心有餘悸」。

「貢書記會在咱家吃晚飯嗎?要不要……為他准備一點點心什麼的?」忙亂了一陣後,她突然想起這麼個重要問題,便帶著那位她親自從市婦聯創辦的「家政服務咨詢中介中心」挑來的「家政服務工」,一起來請問「老潘」。

「隨便隨便……」潘祥民笑容可掬地隨口應了句,眼睛仍沒離開秘書小董剛送來的大字本「內參」。

「哎呀,什麼叫『隨便』嘛?『隨便』這道點心叫人怎麼做嘛?!」「小徐」非常認真地表示著不滿。

「他不會在我們家吃晚飯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在我們家吃晚飯嘛?」

「老潘」無奈了,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他這位新夫人,心想:你既來「請示」我,我說了,你又不信,叫我如何是好?這話當然是不能說出口的;說出日的卻是這麼一句話:這麼吧,你上樓去找找,看看有沒有好的綠茶拿兩筒下來。貢開宸就好喝那玩意兒……「

「水果呢?起碼得有一點兒水果吧?」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他有糖尿病。不碰那玩意兒。」

「碰不碰也得上一點兒啊。要不然,茶幾上空蕩蕩的,多不像樣。再說,也不夠那個規格啊。」

「上。那就上。那就上。」「老潘」說著,眼睛又向大字本「內參」低垂去了。

「人家不是請教你嘛。」「小徐」不滿意「老潘」那種馬虎應付的態度。

「請教好。請教,好嘛。」「老潘」只得又抬起頭,笑著補充了一句。

貢開宸今晚來是要跟老書記說說他准備如何處置馬揚。貢開宸曾作為潘祥民的副手,在潘的身邊工作過多年。軍人出身的潘祥民骨子裏有一股礦工的憨厚和穩重,而礦工出身的貢開宸卻天生有一種軍人的果斷和豪氣。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在氣質、天性和思維行為方式等方面互補和多年在各種風浪裏建立起來的默契關系,使得貢開宸在接任省委第一把手後,一直保留著那樣的習慣:但凡遇到特別重大、特別關鍵的問題,他總要來找潘祥民「聊一聊」。

貢開宸並非處理不了馬揚這個人和這件事。但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處理好了,能起一石數鳥的連帶作用。處理不好,也會像推倒一副多米諾骨牌似的,引發一系列的麻煩。

「……對大山子,你究竟有什麼考慮?」潘祥民沉默了一會兒,反問。沒有直接就「馬揚」問題做出回答。

「我這一屆,還有兩年任期。我一定得在這兩年裏拿下大山子!」貢開宸聲色不動,卻說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