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教訓到底在哪裏呢?一想到「教訓」,他又難免激動起來。
教訓……眾說紛紜……實在是眾說紛壇啊……
假如總書記問到這一點,自己能把它說清楚嘛?說不清?還是……說得清?
脹懣的胸臆間,頓時又自覺異常地沉重起來……呈現在眼前的這兩頁仿古木刻水印信箋和一筆一畫俱端正凝重的字跡也仿佛模糊了,並且晃動著飄搖起來,惟有那方大紅印章在飄搖中越來越顯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厚重……這方仿宋鐵線陽刻私章並不是他最喜歡的一枚印章。謄抄完報告後,到底鈴蓋哪方印章,也頗費了他一番心思。這些年,貢開宸積攢了不少枚印章。最討他喜歡的大約有那麼五六枚。
所謂「喜歡」,在他,主要不看石質i也不看是否出自名家之手。因為,以他的地位,要得一枚名家的作品,一方珍稀的石料,都不是難事。最難的是,小小方寸之間,刻家走刀運鋒,能充分營造出一種他所要的氣韻和氣度,能得其心而透其意,也就是我們前邊提到過的那六個字:「樸素,堅硬,大氣」——在這兒,「樸素」
二字應該更換成「拙樸」。以此標准衡量,最後篩選出的五六枚中間,真讓他愛不釋手的無非也就一二枚而已。但經再三斟酌,最後用在這封請辭信上的那一枚,卻並非是他最喜歡的那一枚。為什麼?他覺得那一枚刻得太「大氣」了。字體又是古奧的秦篆。變形中張揚著個性。「大氣」,用在激戰前發表的「撤文」上,可謂相得益彰。張揚個性,用在私人之間的交往中也還勉強說得過去。而今天,要針蓋的是「請辭報告」,怎麼能「大氣」?又怎麼能「張揚個性」?「大氣」了「個性化」
了,再加上一個「古奧」,都會讓人覺得有「不服」、以至過於「囂張」之嫌……
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怎麼能「大氣」?又怎麼能「張揚個性」?「大氣」了「個性化」了,再加上一個「古奧」,都會讓人覺得有「不服」、以至過於「囂張」之嫌……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
第5節
5
郭立明一直沒敢回到上飛機時分配給他的那個位子上去。這幾十分鐘裏,他的確一直坐在離貢開宸不遠的那個空位上,密切地注視著貢開宸臉色和臉部神情的每一點細微變化。後艙的暗處,還坐著兩位軍醫。這是應郭立明的要求,由軍區空軍派來的。郭立明沒讓他倆穿白大褂。他不想讓貢書記覺出有大夫隨行,不想把這一路上的氣氛搞「緊張」了。按說,六十歲剛出一點頭的貢開宸身體一直還是挺好的,無非就是有一點暈機(跟年輕時就有的那點恐高症有關吧),一般情況下,吃一兩片「乘暈寧」或「安定」,閉上眼睛歇息一會兒,等一接著藥性,就沒事了。郭立明跟著,經曆過多少回了,每一回都這樣。但這一回,郭立明卻不敢大意。這一段時間以來,「老人家『的狀況有所變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壓,高壓卻時常會突破一百四十這條警戒線。睡眠更不好了。過去一兩片安眠藥就能被」打倒「的他,現在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發青了,並且出現了衰老的重要症狀——眼袋嚴重下垂,頭發越見稀疏,臉部的肌肉也日見松弛……
正如貢開宸料想的那樣,郭立明還想在飛機降落前,找個機會向他做一個情況匯報。
但跟貢開宸猜想的不一樣,郭立明要匯報的,並非是馬揚的情況。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確主動去了解了一下那個馬揚。郭立明很明白,貢開宸早晚是要找這個「馬揚」的。不管是正面找,還是側面找,是悄悄地找,還是「大張旗鼓」地找,事先准備好一份有關馬揚的詳細資料,是絕對必要的。避免事到臨頭,被動。但此時此刻,他覺得最重要的還不是「馬揚」。一向謹慎有餘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氣,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來到貢開宸身邊後從來也不會做、從來也不敢做的事情:幹預一下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決策——他要力諫貢開宸,讓他千萬不要去主動請辭。
郭立明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得知貢開宸已經向中央寫了請辭報告的。他當然不會去翻看貢開宸的抽屜。但按保密規定,他有責任每天去清理書記使用的字紙簍。一旦發現有記錄帶密級內容的廢棄字紙,在以往,當天就得交保密室,集中銷毀。現在各辦公室添置了先進的碎紙機,便自行先將它們粉碎,等粉碎機貯藏箱裏的積存物累積到一定程度,再取出一並交保密室處理。那天,他就是在清理字紙簍時,發現了貢開宸扔棄的那份最原始的請辭報告草稿的。一開始,他並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因為,他跟省委大樓裏的每一個人一樣,絕對不會相信,生性剛強、並曆來自信的貢開宸竟然會「主動請辭」。完全不可能嘛。貢開宸頭腦裏即便也會偶爾冒出這種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時性起,說說氣話,發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後來,一再地在字紙簍裏發現此報告不同稿本的「殘片」,經過仔細比照,「研究」,他看出,書記是在反複修改著這份報告,精心地運作這件事,他才漸漸地把它當真了。但他還是不相信,到最後一刻,貢書記真的會向中央呈遞這份報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點左右,貢書記的大兒媳修小眉打來一個電話,才使他確信,這一回貢書記是動真格兒的了。那時候,他們已經准備要去機場。修小眉間,出什麼事了,要趕去北京?郭立明說,沒什麼事啊,就是中央領導召見。修小眉追問,真沒出什麼事?郭立明反問,你覺得呢?修小眉遲疑了一下說,沒出什麼事,他為什麼要我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楓林路十一號(貢開宸的住宅小院),並下達了嚴格的禁行令:在他回到K省前,不許家人隨意離開楓林路十一號外出活動。特殊情況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須獲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訴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間,家人中不管是誰、以什麼事由向她請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許。否則,便拿她是問。聽修小眉這麼一說,郭立明心裏一緊,嘴裏卻只是曼聲笑應道,是嗎?那貢書記對你們可就是太嚴厲了。「我爸他真的沒事?」修小眉的聲音中已經帶上許多不安和憂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職了?」從她嘴裏突然蹦出關鍵的這一句。
「免職?開玩笑。誰跟你傳這個謠?」郭立明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聲音開始發抖。
「誰說的?告訴我。」郭立明嚴肅起來。
「……」修小眉沉默著,從電話裏傳來她粗重的喘息聲。又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我看到……看到他寫給中央的那份辭職報告了……」
「你怎麼看到的?」郭立明追問。
「……」又是短暫的沉默。
「修大姐……」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楓林路十一號給他送藥……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壓不太穩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們省委大樓門診室那兩個實習大夫,所以,總是從我自己的醫院裏取一點藥給他送去……我趕到楓林路十一號,不算晚,九點來鐘,到他房間,就看見他正歪坐在那把舊的藤躺椅裏睡著哩……最近他有這個毛病,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總要打一會兒瞌睡(這個『新變化』郭立明也發現了)。然後,精神特別昂奮,可以一直工作到後半夜。我走進房間,發現有兩頁古代樣式的信紙從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就是那份辭職報告?「郭立明問。他有點著急了。因為去機場的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了。
「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
「我不知道。修大姐,請抓緊時間,說最重要的:你究竟覺察到了什麼?要我做什麼?」
「……等我把那兩頁信紙從地上撿起,他就醒了。見我拿著那兩頁信紙,他顯得特別緊張,就一個勁兒地追問我,到底看了沒有;還一再告誡我,不管我看到什麼,都不許跟任何人說。我告訴他,我什麼也沒看。實際上我是看了。信寫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為K省發生的一切承擔他應該承擔的責任,辭去省委書記一職……今天,也就半個小時前吧,他又打電話給我,一是吩咐我召集家人,再一個就是叮囑我,在他從北京回來前,不能對任何人說起這份報告的事。我問他,這次去北京最主要的是談他的辭職問題嗎?他批評了我,說這種事不該我問。我說這麼多年,我一直是非常聽話的,從來不過問家政以外的事,但這一回希望他能冷靜一點,慎重考慮這個辭職問題……我沒把話說完。我害怕他會像以往那樣,只要聽到我們這些子女對他工作方面的事發表言論,就會扯著嗓門打斷我們的話……但今天他沒有。我停下後許久,大概有半分鐘,也許都有一分鐘,他居然一直保持著沉默,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了聲,『在我回來前,替我管住志和、志雄他們……就這樣吧……』放下了電話……」
「情況我知道了。你看……你看……要我做點什麼?」郭立明拿起出差應急時用的公文包,急切地問。
「勸勸他……勸勸他……真的去勸勸他……」說到最後一句時,修小眉顯得異常著急。
等郭立明放下電話趕到樓下,貢開宸正在和來送行的省長邱宏元、省委副書記宋海峰和省委秘書長高昌小聲地說著什麼,好像是在談因他突然去北京,而不得不延期舉行的省社科院理論研討會的事。貢開宸上任伊始,便要求省社科院組織一次大型的理論研討會,約請國內外知名學者和卓越的實際工作者(退休的省市長或在位的大企業家)就K省當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和對今後幾年的展望,做「無約定」的討論和評判。以後,便形成了「制度」,每兩年舉辦一屆。時間大約都在秋末冬初。現在又到研討的時候了。社科院方面,一切准備工作也都就緒。貢開宸的意思是,研討會還是如期舉行。但邱和宋的意思是,這個研討會無論如何要等貢回來再開。「還是等一等吧。等你從北京帶回什麼新精神,一起研討。」邱宏元操著濃重的膠東口音說道。說罷,他還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並十分感慨地拍了拍貢開宸。貢開宸沒再堅持。他當然明白,他們堅持要延期召開這個研討會,所等的不是一個「新精神」,而是一個「新動態」——等待中央對K省目前這個領導班子的態度進一步明朗化。具體地說,也就是在等中央對貢開宸的態度進一步明朗化。假如中央決定要改組K省目前這個領導班子,撤換貢開宸,理論研討當然就得適當地往後拖一拖,以至這樣的研討會還要不要舉辦下去,都得看新來的一把手的意圖,從長、重新計議了。
「走吧。放松一點兒。」邱宏元壓低了聲音,把整個身子湊近貢開宸,微笑著指了指天,對他說道,「問心無愧嘛。放松點。」
貢開宸只是默默地笑了笑,用力地握了握老邱伸過來的那只大手。邱宏元兩年前才調來K省,年齡跟貢開宸相仿。但他出身「名門」。父母都是中共延安時期最早的一批高級技術專家,也是党內早期留學歐洲,後來回國投身革命的少數高級知識分子型於部。但兩位老人在長期的戰爭年代一直也沒有從政從戎、一直奉命堅守在工程技術崗位上。這也是較為罕見的。邱宏元是從另外一個省的省長職務上平調到K省來任省長的。那次調動也是非常突然。十萬火急把他請到北京。由中央組織部的領導向他宣布中央有關決定。談話一共才進行了十五分鐘,並要求他第二天就去K省報到。整個談話過程中,邱宏元一直希望對方能給他一些比較詳盡一點的指示和解釋,因為他聽說K省前任省長是因為跟現任省委第一把手貢開宸沒法協調工作關系,才「被迫」離任的。這情況是否確切?他去了後,應注意些什麼?等等等等。但奉命來向他宣布中央決定的這兩位領導卻完全沒涉及這些「敏感問題」。(是有意回避?還是因為沒有得到相關授權?或許是在這樣的重大場合,本來就不宜談這一類太具體的問題?)最後,他們只是強調:「宏元同志,明天下午三點以前,你必須趕到K省,不會有什麼困難吧?三點,他們將召開省直機關的處以上幹部大會,由中組部的領導去宣布中央的這個任免決定。會議通知已經發出了。」
許多人都為邱宏元能不能處理好與貢開宸之間的關系而擔心。因為,他們認為,前任省長的政治經曆和個人能力都似乎要強似邱宏元;既然連前任省長都沒能處理好這個關系,又何況他呢?但出乎這些人的意料,邱宏元到任後,只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和貢開宸之間建立了相當不錯的工作關系,也建立了相當契合的私人情誼,極大地解除了中央的一個憂慮。這當然都是已經過去了的事。
第6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