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今的媽媽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用現在的話說,就叫「女文青」。爸爸以青年作家的身份到媽媽的學校去作報告,講自己的創作經驗,媽媽就這樣認識了爸爸。
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男作家在台上侃侃而談,無數個女文青在台下聽報告,一個個心猿意馬,不知道是傾倒於岑作家的口才,還是傾倒於岑作家的風度。
媽媽一下就愛上了這個玉樹臨風口若懸河的青年人,成了岑作家的堅定擁躉,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成了岑作家的「鐵杆粉絲」。
但岑作家那麼多的粉絲,媽媽要想進入岑作家的視線,還真是不容易,努力了很久,也還只進入了岑作家的外圍粉絲團,跟好幾個女生一起,請岑作家上過一個文學小課。
如果不是那場史無前例的反右運動,媽媽可能永遠都沒機會獲得岑作家的垂青。
有時生活過得太不如意,岑今就會詛咒那場反右運動,如果沒那場運動,她的父母就不會結合,也就不會生下她來,那她就不用經受人世間的種種痛苦;但到了生活甜蜜的時刻,她又會感謝那場反右運動,如果沒有那場運動,爸爸會一直在省城當他的作家,而媽媽也會在省城某個學校教書,但不會結為夫婦,生下她來。
第4節
4
岑今的父親岑之,成名是因為筆杆子,倒黴也是因為筆杆子。岑之的一支筆,把自己寫上了「青年作家」「獲獎作家」的寶座,也把自己寫進了「右派份子」的泥坑。
當年,年輕氣盛的岑之響應党的號召,幫助党整風,用自己寫小說寫詩歌的筆,寫下了幾篇向党提意見的文章。這在他也算是屈尊俯就了,因為他原本是不屑寫那些非文學的東西的。
反右運動一開始,岑之就被揪了出來,戴上了「右派份子」的帽子,被發配到一個邊遠的小城市E市,在第三中學當了一名教師。
岑之的到來,算得上E市的一大新聞,因為E市離省城有幾百公裏,交通很不方便,坐車坐船要花上一兩天時間,所以E市很少有人去過省城。現在有個從省城來的右派,曾經是大作家,出過書,文章上過報刊雜志,那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但岑之的到來使三中領導大大地頭痛了一番:能讓這個省城來的右派份子教什麼課呢?
岑之自告奮勇要教語文,說這是自己的本行。但學校不敢讓岑之教語文,怕他向學生灌輸右派思想。那就教曆史吧。
不行,教曆史太容易借古諷今了。
教音樂?
更糟糕,公開向學生傳播靡靡之音?
多次討論的結果,岑之成了一名「勞動課」教師。
以前三中的勞動課是由各班的班主任上的,也就是帶著學生去打掃操場,挖坑種樹,侍弄學校的幾塊菜園子,為學校食堂砍柴買煤之類。現在有了岑之這個專職勞動課老師,班主任們就解放了,輪到哪個班上勞動課,就該岑之去上,帶領學生勞動,自己也從勞動鍛煉中改造思想。
三中這個做法在當時還絕無僅有,一下就在E市傳開了,三中校領導為此還受到上級嘉獎。
但岑之就倒黴了,一輩子都沒幹過體力活,真正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現在不得不帶領學生勞動,不僅自己要身體力行,肩扛手挖,還得維持紀律,防止學生打架鬧事發生工傷事故,可把岑之累壞了。
渾身布滿了作家夢基因的岑之,被發配到這麼一個小地方,淪落到幹體力活的地步,而且沒有一絲一毫重返省城重當作家的可能,自覺已到了人生的終點,了無生趣。
聽說岑之那時經常在河邊、池塘邊和糞池邊轉悠,拿不定主意跳哪個可以死得更快更徹底。
那時E市的自來水還不普及,就是學校和工廠裏有自來水,居民吃水都到河裏去挑,岑之覺得跳河不保險,很容易被挑水的男人看見,搭救上來,前功盡棄,還會罪加一等,叫做「畏罪自殺未遂」,今後的日子更難熬。
跳池塘吧,又怕被洗衣服的婦女看見,一頓吆喝,被人從池塘裏扯出來,還是前功盡棄。
跳糞池倒是沒人會下去搭救,但眼耳鼻喉裏灌進屎尿的滋味,想必會很難受,而且死得那麼肮髒,想投胎轉世當作家都沒指望了。
正當岑之瀕臨絕望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寄自省城的書信,稱岑之為「吾師」,落款是「一個敬仰你的文學愛好者陶今芬」,內容全都是鼓勵的話。
岑之絞盡腦汁,都沒想起這位陶今芬是何許人也,他把自己珍藏的小記事本找出來翻看,也沒看到「陶今芬」的名字,而那些寫在上面的名字,都成了往事,人家早已不跟他來往了。他撕掉了那個記事本,找出一個新的小本本,在「姓名」欄裏恭恭敬敬寫下「陶今芬」幾個字,在「關系」欄裏感激涕零地寫下「救命恩人」幾個字。
岑之很謹慎地回了一封信,說自己正在努力進行思想改造,爭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懷抱。
陶今芬很快又來了第二封信,這次就沒那麼多客套了,在「吾師」這個稱呼後面加了個「吾愛」,並直截了當地傾訴了自己對「吾師吾愛」的愛慕之情,感情真摯,文筆優美,岑之看得醉醺醺的,恍如夢中。
直到這時,岑之才想起一個模糊的臉相,陶今芬應該是那個臉色有點蒼白的小姑娘,看上去比那群女文青都小很多,不像大學生,倒像一個還沒發育成熟的中學生。他對陶今芬有那麼一點兒印象,也是因為她的尚未發育,他當時以為是哪個女生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