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十年忽悠

艾米 作品,第2頁 / 共1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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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也就是「只當」一下。她知道他肯定沒死,他應該是在國內什麼地方。全國所有的省、自治州、直轄市,他都有可能去,就是不可能在國外,因為他是學比較文學的,而在中國,很多搞比較文學的是隸屬於中文系的,中文系的人出國?有當然是有,不過通常是換了專業,不然的話,萬裏迢迢跑到美國來學中文或者中國文學,總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

ALLAN跟著艾米的爸爸做研究生時,搞的是詩學研究,但你不要以為他是個詩人,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不僅算不上「詩人」,連「散文人」都算不上,最多最多,算個「雜文人」。

所謂「詩學」(POETICS),其實是文學理論的意思,也就是說,他是對中西方文學理論做比較研究的。他說他跟作家和作品的距離,用「隔靴搔癢」都還嫌太近了,應該是在靴子外面包一層皮子之後再搔。因為搞文學評論的人對別人嘔心瀝血泡制出來的文學作品指手劃腳,而搞文學理論比較研究的人,則對文學評論家嘔心瀝血折騰出來的文學評論指手劃腳。那麼誰對搞文學理論比較研究的人指手劃腳呢?

艾米說:「當然是他們的女朋友或者老婆,所以說她們才是文學作品的終極審判者。」

不喜歡對人指手劃腳,是ALLAN棄文從商的原因之一。他比較愛說的話就是:自己寫不出漂亮的文學作品,也就罷了,還要指指戳戳地評價別人的心血?過份了點。而做文學理論比較研究的,竟然是指指戳戳別人的指指戳戳,那就太過分了。生可忍,熟不可忍。

私下裏,ALLAN常問艾米,如果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文學評論,是不是中國文化就不存在了?一部,如果沒有人評價,究竟會發生什麼?

這樣的問題,艾米答不上來,不過那時候的艾米,年少氣盛,從來不承認世界上有自己答不上來的問題,所以總是很有理地說:「如果沒人評價,那些紅學家靠什麼謀生?如果沒有文學評論,那我爸爸靠什麼賺錢養家?」

ALLAN便會笑著說:「記下這句,以後編撰的時候用得上。」

所以艾米認為ALLAN是死硬愛國派,打死也不會出國的。他父母移民去加拿大後,也一直勸他去加拿大,辦探親移民也好,辦技術移民也好,總之是跟父母呆在一起就好。但ALLAN不以為然,他說:「我一個學英語、學文學的,到加拿大那種地方去幹什麼?去教加拿大人怎麼說他們的母語?還是去教他們中國文學?」

這種愛國的態度是好的,艾米當時也是很贊成的,因為她不想他去加拿大,怕他一去,自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所以每每對他的這種想法大加鼓勵,看到一個中國移民在加拿大混得不好的故事,就拿來添油加醋地講給他聽。他起先是一本正經地聽,聽多了,就笑她:「艾米,你不用跟我搞愛國主義教育了,我不會跑那地方去的。只怕有朝一日,你改變了主意,自己跑出國去了。」

一語成讖,現在真的是她自己跑出國來了。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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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想,我跟ALLAN的情況不同呀,我是學英美文學的,我不出國,誰出國?在國內拿個英美文學的博士學位,誰把你當回事?不管怎麼說,你的英語也是跟著中國老師學出來的。

她記得他們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中國老師什麼都可以教,就是不可以教英語口語,因為系裏信不過你的口語。英語系的口語課都是請外教教的。有一次,那所謂的外教,其實並不是英語的NATIVESPEAKER,而是比利時人,只不過嫁了一個美國人,當丈夫來B大政治系教書的時候,妻子也就到英語系教口語,好像只要是在美國呆過幾年的都可以教英語口語一樣。

既然是學人家的語言文學,就幹脆跑到別人的大本營去學。艾米到美國混個博士學位的決心是早就有了,但也是像她所有的決心一樣,想的時候是很慷慨激昂的,等到要幹的時候,就怕苦怕死,怕累怕輸,怕這怕那,所以遲遲按兵未動。後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她居然把個留學美國的事搞成了。

第 2 節

艾米出國居然是跟哈佛燕京有關的。艾米有極為嚴重的「哈佛情結」,嚴重到只要是沾個「哈」字的,她都格外上心,象什麼「哈爾濱」啊,「哈薩克」呀,等等,都能引起她的極大興趣。據說ALLAN有N分之一的哈薩克血統,這可能也是艾米愛他的一個原因。

不過艾米是個典型的君子,因為君子是「動口不動手」的。你說你既然有這麼嚴重的「哈佛情結」,那你就努力啊,不是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嗎?

艾米就恰好是個「有心人」,也就是說她只有心,沒有行。她上哈佛的決心是有的,但她不想費力去行動去爭取。她把自己的不成功歸咎於「只怕有心人」這句話。如果古人不是這樣說的,如果古人說的是「只怕有行人」,那她就肯定會行動起來了。現在既然古人都說「只怕有心人」,她光有心沒有行也不能怪她了。古人的古人說了:不聽古人言,吃虧在眼前。

所以艾米有兩個百用不厭的詞,一個是「說說而已」,另一個就是「以後再說吧」。她父親問她:「你一直說想去哈佛念書,為什麼總沒見你著手准備呢?」她就回答說:「去哈佛念書?說說而已啦。」如果父親再追問一句:「不去哈佛,別的學校也行啊。」那她就懶洋洋地回答說:「以後再說吧。」

你可以試一下這兩個詞,只要你說得真心誠意,說得百無廉恥,包管可以應付各種追問。艾米在原創不怎麼用「說說而已」,蓋因壇子裏有過一個大名鼎鼎的「說說」,她怕一用這詞,別人就以為是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與子成說罷了」。

艾米會成為一個出國的「有行人」,而不僅僅是一個「有心人」,主要是因為系裏突然來了一個留學哈佛燕京的機會,說是什麼「庚子賠款」的錢,拿來贊助國內學人的。艾米搞不清什麼根子賠款,葉子賠款,她感興趣的是「哈佛」這兩個字,強烈地刺激了她的「哈佛情結」。

當時艾米正在R大教英語,而她之所以會進R大教英語,應該說跟ALLAN有關,雖然ALLAN並不在R大。

回首往事,艾米發現自己的生活基本上可以分為PRE-ALLAN和POST-ALLAN兩個時期。POST-ALLAN時期,是從ALLAN離開J市到深圳去工作的時候開始的。那個清晨,當出租車來載ALLAN去火車站的時候,艾米賴在自己房間裏,沒有送他下樓去。他臨走前,來到她的臥室,跟她說再見,說保重,說TAKECARE。她也鸚鵡學舌地說了那幾句話,然後他在她門邊站了一會,就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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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不生他的氣了,但她不想跑到樓下去,在眾人面前表現自己的不舍。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不舍了,她想通了,或者是被爸爸一通大道理講通了,或者是被媽媽一通妖言迷通了。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是「通」了。通則不痛,既然通了,就沒有什麼分離的痛苦了。

爸爸說:「你不要把他當成你的洋娃娃,帶在身邊,想玩的時候就拿出來玩一下。他是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大人,他有他自己的工作和事業。如果他想到南方去工作,你為什麼不讓他去呢?」

「那我做他的洋娃娃行不行呢?」艾米對父親的大道理從來就是不屑一顧的,她知道對付大道理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橫扯,「我跟他到深圳去,讓他把我帶在身邊,他想玩的時候就拿出來玩一下,不好嗎?」

父親可能是把這個「玩」字想歪了,斷喝一聲:「女孩子,不要瞎說八道!」

如果說爸爸是義正詞嚴但收效甚微一類的演說家,那麼媽媽就是妖言惑眾類的。媽媽說話,總象是漫不經心,又象是無的放矢,好像是在說不相關的什麼人,或者是在說媽媽她自己,但媽媽說的話,卻象海妖的歌聲一樣,穿過夜空,輕輕向你飛來,不知不覺之中就把你魅惑了。

媽媽說:「男人的通病就是一鳥在手,不如另一鳥在林。緊追著他的,他就不當回事,他追不到手的,他才挖空心思去追。」

媽媽說話常常是泛指,不知道是為了達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效果,還是為了推卸責任,但認真的聽眾就會以為是在特指他,所以這樣的話題,多半是被爸爸撿起,糾纏住媽媽,與她探討「你究竟在說誰」的問題去了。

「你這是說誰呢,你?聽你這意思,是說我不夠珍惜你了?」爸爸氣呼呼地說,「還是說你當初對我就是使的欲擒故縱大法?」

艾米就在心中嘿嘿地暗笑,不管他們誰勝誰負了。她知道他們接下去會回憶他們自己的往事,唇槍舌戰地探討當初究竟是誰追誰。然後文鬥不解決問題,就上床武鬥去了。如果依她文化大革命的脾氣,她就要擂他們的門,吆喝「要文鬥,不要武鬥」。但她現在是不會那樣損了,因為她也算是個「過來人」了,知道正在興頭上的人,被外人這樣一嚇,肯定是興味全消,不知在心裏怎麼咒罵那個打岔的人呢。嚴重的,落下個病根都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