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伊甸櫻桃

慕容雪村 作品,第3頁 / 共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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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吃完飯坐在沙發上閑扯,表哥兩腳對搓,滔滔不絕地講他的投資計劃,說也奇怪,他賺錢之後,腳好像也不那麼臭了,白白胖胖的,飽經滄桑的腳皮劈啪落地,讓人莫名感動。我女朋友沖完涼,往身上噴了至少半斤毒藥,威風凜凜地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嗅自己的腋窩,我想她一定恨自己的腋窩太少,要是全身長滿腋窩那該多好啊。我說過,她身材不錯,雙腿修長如養生堂牛肉棒(這個字在二十一世紀的字典裏讀「邦」),皮膚白滑如海王牛初乳,屁股長得也比較科學,如果單看背影,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不過這睡裙,這件短得遮不住科學的睡裙,買來至少有一百年了吧,她可從來沒穿過,真不知道今天是撞了什麼邪了。聽我們談得熱乎,她也不去睡覺了,一臀部坐在中間,手拄下巴,聚精會神地聽我表哥演講,投資家表哥正親切地談論著他在華爾街的幾個親戚,巴菲特啊,索羅斯啊,等等,談論了四十分鐘,中心思想只有一個:他們缺心眼兒,而聰明人只有他自己。我女朋友頻頻點頭,不停贊歎,每隔一分鐘抬一次手,以便顯擺她的法國胳肢窩。我看著看著,不覺出了神,在他們的背影裏慢慢飄離地面,在空中無聲無息地飛,借著大光明牌吊燈藍幽幽的光,我發現下面的自己又矮又小,像一只卑鄙的爬蟲。而爬蟲心裏的那只菠蘿,已經越長越大,現在是一片浩瀚的菠蘿的海。

克裏斯汀·迪奧:Christian Dior,法國品牌,華麗女裝的代名詞。創始於一九四六年,產品除高級女裝、高級成衣以外,還有香水、皮草、頭巾、針織衫、內衣、化妝品、珠寶及鞋等。二零零四年戛納電影節上,香港女星陳慧琳身著CD晚裝,僅飾物的價格就接近兩百萬港幣。辣妹維多利亞曾為其夫貝克漢姆向該公司訂制過一瓶Clive Christian香水,價格高達三萬英鎊,合人民幣近四十萬元,如果將這瓶香水換成桶裝純淨水,可以換四萬桶,用以買家庭用水,可以買十二萬立方米,夠一個三口之家用三百年。

第五章 伯百利


我們把房子賣了,也去炒股好不好?

不好。房子賣了你住哪?鑽水泥管子?

那你跟表哥借幾萬,也跟著炒好不好?

不好。他的錢都是借的,我怎麼開得了口?要借你去借。

那我們——

「不好!」我把她攔腰打斷,翻了個粗魯淩厲的身,伸手把燈按滅,「睡覺!」

我們認識不久就躺到了一張床上,也說不清楚是誰先勾引誰的,這年頭的愛情好像都不大經得起推敲,即使有,也不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愛情。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前些日子我們吵架,她給我算了這麼一筆賬:我們在一起三年有餘,以每周一次計,她一共向我交了一百五十次貨,以每次二百元計,我一共欠她三萬塊。這真夠冤的,冤大頭的冤:一是價格比較離譜,蘿卜就應該當蘿卜賣,不能跟人家牛肉攀比;二來我是大宗批發,理應給我打個折。想想真是後怕,如果這帳在六十歲的時候算,那我可真要破產了。所以我一直覺得愛情這東西靠不大住,經濟學發展到如此高度,哪還有什麼真愛?早算賬算死了。與其說love,還不如老老實實地承認love就是up。後面這個詞兒是她教我的,那天我們在酒吧喝酒,就是她戴著漂亮紅發夾的那天。一瓶喜力下肚,此人眼神開始粘稠;兩瓶喜力下肚,她就講開了意大利語;等喝完第四瓶,我發現她連北都找不著了,摸著我的膝蓋問:「你……約我出來,打的什麼鬼主意?」我彼時年少臉皮薄,放不開,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大堆,大意是世界何茫茫,人生何寂寞,讓友誼之光伴你我走過漫漫長途之類,反正是挺酸挺拽的一段話。她撇撇嘴直奔命門:「少跟我酸,說,你是不是想up我?」我一直以為up是個介詞,沒想到介詞都能使得這麼生猛,一下子給震住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深沉地回答:「其實up up也不是什麼壞事,對不對?世界何茫茫,人生何寂寞……」她在空中一圈一圈地搖她的頭,說那不行,那不行,「No love,No up」。我還以為遇到二十一世紀的最後一個烈女了呢,後來才知道她是要收費。up完之後,她對我說:「我跟你在一起就是讓你疼的。」我聽了心裏麻酥酥的,還以為這就是愛情呢,後來才知道沒愛情什麼事,原來她只是想掐我。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沒想到事情真就那麼邪,過了一周,我媽給我打電話,哭得泣不成聲,說我爸在高速公路上撞了車,躺在醫院裏一天一夜,一直人事不省,讓我趕快趕快回家。我腦袋嗡的一聲,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下子僵在了那裏。我媽哭得氣都喘不勻了:「你快點吧……回來晚了,最後一面啊……」

身邊轟轟地響了起來,那是我女朋友在收拾行李,表哥回房呆了一會兒,拿了厚厚的一摞錢出來,我推開他的手,使勁地搖頭,心裏糊塗得無法形容。我女朋友把我叫進屋裏,問我要不要帶套西裝,我迷迷糊糊地說:「帶吧,不用了,好吧。」然後直直地盯著她,一個念頭忽閃忽閃地冒著,順嘴就溜了出來,我問她:「你這麼急著催我走,有什麼目的吧?」

她十分困惑,說你說什麼?

我居然笑了起來,心頭混混沌沌的,像未開辟的洪蒙,她關切地問:你沒事吧?我搖搖頭,說沒事,大家都沒事。然後提起包來就往外走。

表哥一路都在安慰我,我低頭不語,心裏那個邪惡的念頭越跳越快,幾次差點脫口而出,都被我死死憋了回去。終於到機場了,他幫我買機票、買機場建設費,風風火火地拉我去排隊,後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那時就像鬼附身了似的,既不傷心,也不難過,甚至沒怎麼掛念爸爸,心裏反反複複地只想著一件事:我走後,這兩個家夥會不會對不起我?想得一頭虛汗。表哥也不安慰我了,站在人群裏東張西望,忽然眼睛一亮,捅捅我,說看,那條褲子。我扭過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矮矮胖胖的家夥,長得跟港商似的,一身花裏胡哨的行頭,最顯眼的就是一條風騷的大方格褲子。我心裏亂糟糟的,也沒細想褲子和我爸是什麼關系,順嘴問了一句:「什麼褲子?」表哥眨眨眼告訴我:「Burberry,伯百利,名牌,值很多錢!」那家夥大概是聽到了,沖我們點點頭,兩手叉腰,得意地把屁股又撅高了幾公分,表哥羨慕地仰望著,好像他看到的已經不僅是一個屁股,而是天下所有屁股的典範,是一個抽象的屁股、一個後現代的屁股、一個形而上學的屁股、一個內涵和外延都無限大於屁股本身的屁股,同時還是屁股主義的法定代表人。我咯咯地笑起來,想陶淵明說得真是對啊,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現在連親戚都不餘悲了,我爸眼看著就要死了,他還在那惦記別人的屁股。

要進安檢了,我終於鼓足勇氣,叫了一聲表哥,說能不能今天就搬走。他一愣,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你不是急糊塗了吧,我搬走住哪裏?再說要搬也不用這麼急啊。我想幹脆就狠到底,又笑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覺到猙獰,說你住哪裏我管不著,反正不能住我家裏。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安檢門,感覺後腦勺被他盯得‧‧攴⑻獺

我爸死了。從他咽氣,到遺體告別,再到推進焚屍爐,我一滴眼淚都沒掉。我老覺著他不是我爸,他搽了粉,塗了口紅,眼睛緊緊閉著,顯得又冷漠又英俊,對一切都無動於衷,這還是我爸嗎?就算他是我爸,我又為什麼要哭?我從沒在意過他,更沒想到他居然還會死。每次給他打電話,除了要錢還是要錢。我真的愛他嗎?只是因為他給過我錢?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睡,翻著爸爸的照片,來來回回地想那個電話,如果我不咒他,他還會不會死?還有那個人,他到底是誰?我為什麼會憑白無故地打那個電話?我說:我爸出車禍了,他就真的出車禍了,如果我讓他活過來呢?這時窗外響起了沙沙的雨聲,我漫不經心地聽著,看見照片裏的爸爸慢慢伸出了手,手越伸越長,橫過午夜三點,終於無聲地伸到了我的臉上。

一只橫過午夜三點的手,不揭示任何秘密,但終於讓我無聲地哭了起來。

回程的火車上,我又想起了那個人,我總覺得他跟我爸的死有什麼關系,所以我應該恨他。我咬著牙,鼓著氣,在心裏反反複複地罵他,用所有我能想到的惡毒語言。但罵到最後,我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恨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只知道他有一輛一千二百萬的賓利。

我又撥通了他的電話,心情很奇怪,有點心酸,還有一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算興奮吧,我想:是的,現在我爸爸死了,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說那句話了。

「是你啊,」他說,「有什麼事?」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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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哽咽著說:「我爸爸出車禍死了……」

他沒說話。

我繼續哭著說:「你以後……你以後開車一定要小心……」

伯百利:Burberry,又譯作博柏利、芭寶莉,英倫式優雅的典型代表,在中國的高爾夫球場上、高尚人士的酒會中,隨處可見其經典的條紋/方格標記。品牌創始於一八五六年,產品包括服裝、香水、皮草、頭巾、針織衫及鞋等。分別於一九五五年和一九八九年兩次獲得英國王室授予的「皇家禦用保證」徽章。

在中國大陸的專賣店中,一件女式羊毛大衣售價約兩萬元,帶有伯百利經典標志的雨傘售價約一千二百元,一件專為寵物狗制作的狗夾克售價兩千九百九十五元,根據導購小姐的介紹,一只名犬一冬天至少需要四件這樣的狗夾克,因為———「您的愛犬總要換洗呀!」

四件是一萬一千九百八十元,相當於四百個失學兒童一年的學費,相當於一個中國農民一生的穿著,但現在,只是一條狗一冬天的服裝費。

問題在於:如何讓一條狗領會英倫式優雅?

第六章 勞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