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伊甸櫻桃

慕容雪村 作品,第1頁 / 共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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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伊甸櫻桃》是慕容雪村“青春殘酷系列”的第三部作品,《伊甸櫻桃》(慕容雪村作品)延續了作者所一直關注的“金錢對人性的吞噬”這一主題。全書分為二十二章,除尾章外,每章均以一個相關的奢侈品為名。小說主要講述一個青年因一次偶然的機會與一位神秘人物邂逅,獲贈一支名貴的萬寶龍水筆,隨之便逐漸墮入一個“物質的陷阱”——路易威登皮包、賓利轎車、勞力士手表、阿瑪尼西裝…… 本書是著名網絡文學作家慕容雪村的最新中篇小說。』

正文

第一章 路易威登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家又髒又破的小館子裏。那天我和同事一起吃飯,吃到一半,我拿出一支派克筆來顯擺,說這筆真好寫,你猜值多少錢?這舉動確實有點輕佻,我同事撇撇嘴,嘲諷地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我十分沒趣,訕笑著給自己找台階下,說其實不值什麼錢,這是吉利剃須刀的贈品,那剃須刀才賣 25元。這時感覺有人看我,我扭過頭,一個又瘦又幹的中年人正盯著我笑,說你喜歡筆啊,我點點頭,他走過來坐下,掏出一支黑底白花的鋼筆來,說喜歡筆的肯定不是壞人,這個就送給你吧。我又詫異又害羞,紅著臉推辭,說這怎麼好意思。他一直笑,說拿著吧拿著吧,這筆挺好寫的。然後神神秘秘地問我:「你有沒有發現咱倆挺像的?」

我那時剛大學畢業,總以為自己有兩米多高,其實決不會比北大的雙料博士懂事更多,也不知道這筆值多少錢,糊裏糊塗就收下了。不過我可沒發現自己有哪一點像他,我雖然長得不太像人大代表,畢竟青春逼人,比他年輕,也比他健康,要拿他跟我換,我還真就不大願意。當然,他要有個千兒八百萬的,那就另說。天知道我多想當個有錢人。再說他長得也不特別像李嘉誠,再說李嘉誠也不會到這種地方吃飯,再說,嘿,我倒是認識李嘉誠,可惜李嘉誠不認識我。

過了不久,我就從原來那家單位辭了職,在一個小公司找了份人事管理員的差事,每天拿著那只筆寫寫劃劃的,感覺確實是好寫,又流暢又順滑,拿在手裏也沉甸甸的,頂部還鑲了一塊玻璃,每當太陽照上我的桌子,它就一閃一閃地發亮,看起來是挺不錯的。

有一天公司開會,我作會議紀錄,記完了拿給老板簽字,順手把那支筆遞了過去,他開始沒在意,拿起來龍飛鳳舞地畫了個押。然後表情就有點不對,拿著那支筆上下端詳,端詳了半天,陰沉沉地開了口:「你這麼有錢還打什麼工?」這話一聽就不是好話,我心想這老板是吃錯藥了吧,結結巴巴地跟他解釋,說我大學剛畢業,父母都是普通職工,哪有什麼錢?他撇著嘴冷笑,說你裝得倒挺像,不過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我們廟小,容不下大神,你還是走吧。

這樣我一下子就失業了兩三個月,心裏一直納悶,不明白老板為什麼炒我,更不明白他為什麼說我有錢,說實話,我做夢的時候倒是有不少錢,可惜政府不准那錢流通。就我這模樣,身穿地攤貨,腳蹬溫州鞋,全身上下加起來不超過200元,只有手裏的包算是高級皮包,因為它的英文名就叫 「Gaojipibao」,夜市上買的,值40元呢。想來想去,肯定是那支筆出了問題,但一支筆貴又能貴到哪裏去?又不是汽車。一支派克賣二十五,這支筆即使翻上十倍,二百五也頂天了。我身穿地攤貨,腳蹬溫州鞋,手提Gaojipibao,再加上一個二百五,怎麼就成了有錢人?

大城市的生存壓力實在是大,我身上就那麼幾個錢,連著幾個月沒工作,眼看著就要彈盡糧絕。我雖然長得不怎麼樣,自尊心還挺強,不到萬不得已不肯跟家裏開口,一天天地硬捱,吃也不敢吃,穿也不敢穿,買包洗衣粉都得計算半天性價比。一到晚上我就躺在床上激勵自己,想秦瓊賣過馬,孔子斷過糧,老梵高都差點餓死,我這點困難又算什麼?況且我兜裏還有幾百塊呢。不過心裏確實焦躁,又急又愁,天天低著個頭在路上撒摸,想要是能撿個錢包就好了,說來可憐,那些日子我把脖子都扭錯位了,糊了一頭膏藥,也沒看見那個該死的錢包。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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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在人才市場擠了幾個鐘頭,總共也沒遞出去幾份簡曆,心裏又懊喪又委屈,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早飯沒吃,又忙活了一個上午,我又渴又餓,看別人在那裏大吃大喝,肚子響得像有千軍萬馬在那兒擂鼓,恨不能等他們走了過去舔盤子底兒。我頂著大太陽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看見一個賣菠蘿的,花一塊錢買了根鹽水菠蘿,幾口咬嚼下肚,感覺稍微舒坦了點。這時突然有人拍我肩膀,說又看見你了,最近還好吧?

我當時並沒認出他來,還以為是打劫的呢,雙手緊緊地抓著我的高級皮包。他笑得也有點不自然,說我上次送過你一支筆,你忘了?我恍然大悟,趕緊說你好,你好你好。他點點頭,說我正想找人陪我吃飯,不知道你有沒有空?這真是幹柴遇上烈火,瞌睡碰到枕頭,我也顧不上矜持了,連聲說好啊好啊,跟著他就進了飯店。

還是那種又髒又破的小館子。我不歇氣地幹光了一盤紅燒肥腸,一盤回鍋肉,一大碗湯,吃了滿滿三碗米飯,撐得直打飽嗝。他一直沒怎麼動筷子,就喝了幾口礦泉水,笑嘻嘻地看著我猛啃大嚼。買完單後我有點臉紅,羞答答地說你都沒吃什麼,還讓你花錢。他笑,說我胃口不大好,不過看你吃得那麼香,心裏可真高興。

吃完飯他開車送我,那車不知道什麼牌子,反正不是桑塔納,又寬敞又舒適,開起來也沒什麼聲音,我問他:「你一定很有錢吧?」他搖搖頭,說有什麼錢,我現在就是個開車的。一聽這話我就覺得親切,說我爸也是開車的,還是他們廠長的專職司機哩。他嘿嘿地笑了一聲,說那他開得肯定比我好,我只敢開小車,還開得很爛。我有點驕傲,想那當然了,我爸可是他們廠裏的安全標兵,幾十萬公裏無事故,刹車也不會這麼一軸一軸的。轉念想起爸爸的名言,隨嘴就教訓起他來:「給領導開車,眼要亮,耳要明,嘴要緊……」他頭也不回,說這是你爸教的吧,我點點頭,他白牙一閃,微微地笑了一下,笑得我有點尷尬,想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說這些幹什麼。忽然想起了那只筆,就掏出來問他:「這筆是不是很值錢?」他說咳,不值什麼錢。我說總比派克值錢吧,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奇怪地看看我,連聲說差不多,差不多。然後就不理我了,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我心想也是,一個司機,用我爸的話說,一個車‧福‧苡枚喙蟮謀誓兀坎還‧故峭Ω屑に‧模‧還茉趺此擔‧思葉妓闈肽慍粵艘歡儔シ埂

下車時他給我寫了一個電話,說有什麼事就來找我吧,大忙幫不上,小來小去的不要客氣。我鄭重其事地把那張紙揣進兜裏,他又露出了那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再一次問我:「你有沒有發現咱倆挺像的?」我心裏好笑,臉上也在笑,說是,發現了,咱倆是挺像的。他大笑起來,很得意的樣子,揮揮手開走了,我想一定是他們老板等著用車,這人倒真不錯,不認不識的,開這麼遠送我,又幫我省了四塊錢。

幾天後我就找到了工作,那是一家英國公司,給的工資不錯,當然活兒也夠累。我失業了那麼久,找到工作跟找到親媽一樣,加班加點地幹,老板也比較欣賞我,試用期滿加了一次薪,到年底又加了一次,很快又提拔我當了個小頭目。我腰裏有錢,手上有權,慢慢地就有點志得意滿,對下屬也不大客氣,每天吆五喝六的,還覺得自己挺上檔次。有一次坐公司的車出門辦事,忽然想起了那個人,這麼久沒聯系,也不知道他混得怎麼樣,要不介紹他到公司來開車吧,那樣我就成了他的上司啦。想到這裏不知為什麼就笑了起來,搞得司機都有點困惑,說你沒事傻笑什麼。我的領導權威受到侵犯,老臉十分掛不住,訓斥他:「好好開你的車,話那麼多!」他一下子轉過了頭,臉上連連抽筋,像個被上帝狠扁了一頓的唯物犯。

過了一個月,公司安排我接待一位倫敦來的客戶,聊了一會兒,那客戶突然把我的筆要了過去,打開,合上,合上,打開,足足揣摸了有五分鐘,然後抬起頭來誇我:「Oh,rich guy」(有錢佬)。鬼佬想必是識貨的,我心裏一動,問他:「這支筆很值錢?」他點點頭,指著自己的皮包,說你這支筆啊,足夠買下五個這種皮包。我心裏又是一動,拿過他的皮包上下打量,研究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麼真妙奧義,紅著臉又問:「你這皮包是什麼牌子?」旁邊他的助理一下子笑起來,說可憐的家夥,你連 LV,路易威登都不知道?世界聞名的奢侈品啊,至少值人民幣一萬元。

我的天啊。

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簡稱LV,創始於1854年,以做工精細華美的旅行箱包聞名於世,產品包括皮件、皮箱、旅行用品、男裝女裝、筆、手表等。一百五十餘年來,路易威登精致、品質、舒適的「旅行哲學」廣受推崇,深得各國名流喜愛。2004年LV在香港舉辦新產品發布會,模特章子儀一身服飾價值76萬美元,合人民幣六百餘萬元。在中國大陸專賣店中,一只拉杆旅行箱售價超過人民幣18000元,如果買普通旅行箱,可以買兩百個;如果買成大米,可以買八噸。

第二章 萬寶龍


那天回家後,我把所有的抽屜都翻了個底朝天,每個口袋都掏了一遍,就是沒找到那個該死的電話號碼。已經這麼久了,天知道我把它丟到哪去了,甚至連他長什麼樣都想不起來,感覺就像是腦袋被磚拍了,拍得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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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枝筆我倒是搞清楚了,英文名叫Mont Blanc,就是阿爾卑斯山的主峰勃朗峰,中文譯作萬寶龍,算是筆中的極品,最便宜的都要賣一千八百多,夠我吃半年的。至於我的這枝,更是極品中的極品,全球僅有四枝,白金筆尖,純金筆冠,頂部鑲的是整整一克拉鑽石!

那時我已經交了個女朋友,湖北人,長相一般,身材動人,我長相也一般,身材還不怎麼動人,所以也沒什麼重新建構的欲望。從認識到上床,總共也沒花幾天時間,然後就住到了一起,每天一起上班,晚上回來一起做做菜、散散步,好的時候像一個殼裏的兩顆花生仁兒,鬧了別扭她就有點變態,拉著一張公務員似的臉跟我算賬:我收過她什麼賄賂,她為我洗過多少雙襪子,我碰過她哪個部分,等等,統統都要計費,價格還比較宰人,到了這年的春天,她父母到南海邊視察,順便在我們的出租屋裏畫了幾個圈,提出了三點感想、五項建議、六大規劃,除了不大贊同我的品相,背地裏建議我重新回娘胎整改,其他也沒什麼可挑剔的,所以就正式談起結婚的事來。生活看來也就這樣了,不可能像娃哈哈一般純淨,不可能像農夫山泉一樣甜,更不可能像美的電風扇那麼美,不過我還是經常會想起那個面孔模糊的他來,如果那個號碼仍在,我會不會有另一重天地?

很快就到了年底,我的公司進行了一次大調整,從亞洲全線撤資,隊伍遣散之前一人發了幾萬塊錢,我來得早,級別也高,算小半個官僚買辦資產階級,遣散費很是可觀,有十一萬多,我拿七萬交了個首期,剩下的錢搞裝修、買家具,也折騰了個八八九九,租房住了這麼多年,一直受房東迫害,現在終於有自己的窩了,想起來就高興,成家立業啊,我的業雖然立不大住,家總算成了一個。但下崗也挺愁人,一想到那螞蟻窩一樣的人才市場,我的頭皮張力就有點大。在心裏叫著名字寬慰自己,說叉叉啊,你工作也有幾年了,胡子不少,年紀一把,有經驗也有業績,總不至於再去賣馬吧。

沒想到這崗一下就是大半年,到最後彈盡糧絕,全靠我女朋友那點薪水頂著。有一天我甚至想把那枝筆賣了,走了幾家典當行,有的給八千,有的給一萬,最後一家出價最高,一萬五,我左講右講,講得舌頭都皴了,他們才同意再加三千塊,要簽合同時我又後悔了,想雖然我現在已經不大用它,但一萬八實在是太低了,還有,萬一哪天我再遇見他呢?萬一他問我:「嗨,小子,那枝萬寶龍去哪兒了?」我總不能說我把它當了吧?想著想著就跑了出來。

沒工作,心情不好,上半身基本閑置,下半身的活動卻越發頻繁,三來兩去地就搞懷孕了,只好去醫院打胎,女友氣得像小布什吃多了餅幹,又打飽嗝又翻白眼,哭個不停,大意是說我為窮不仁,瞎折騰,既耽誤了她的錦繡前程,又浪費了她的無敵青春,哦,還有錢財,好像我獨自就能完成生孩子這麼艱巨的任務似的。我稍有微詞,她就斷言老天一定會派雷公來眷顧我,眷顧多次,還發誓以後堅決不向我提供犯罪空間,「你倒是快活了,我,嗚嗚嗚,我怎麼辦?」

那天在醫院裏足足醫治了三個鐘頭,出來後她連路都不會走了,這時路對面突然停下一輛黑色轎車,一個瘦瘦幹幹的中年人搖下車窗,遠遠地對著我招了招手。

兩年沒見,他好像更瘦了,也老了很多,笑起來一臉皺紋,問我:「你女朋友?」我說是,趕緊介紹,說這是誰誰誰,這是——他也有點尷尬,說咳,名字就是個代號,沒什麼重要的,上車吧,我送你們回家。

一路都在閑扯,談起現狀,我就不住地歎氣,說我現在失業、供房,女朋友又剛打了胎,實在是困難得很。心裏暗暗祈禱,想他會不會大發善心,一下子給我個百八十萬的。我發誓,我當時就是那麼想的。他不怎麼說話,只是不斷點頭,我女朋友聽不下去了,在我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掐得我幾乎怒吼。不過那意思我也明白,是批評我不知分寸地亂說話。

我到家了。他停下車,笑眯眯地問我:「我上次給你的電話號碼,你弄丟了吧?」我紅著臉點頭,說早就丟了,不怕你不高興,我連你長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來了。他大笑,又一次說我有意思,挺像他的。他在紙上刷刷地寫了幾個數字,然後遞給我,說拿著吧,這次你要是再弄丟了,我就再也不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