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目標憑空失去,蘇小魚的目光卻沒有隨著那個咖啡杯上移,仍留在空蕩蕩的原地。她沉默了。
他也不說話,等她。
這個coffeebean裏永遠都很滿,身邊充滿了談笑私語,一片嘈雜,唯獨他們兩個安靜如斯。小姐走過來送上巧克力的時候著實遲疑了一下,放下之後收起那個銀色號牌,倒退著走了,一句話都沒敢多說。
透明玻璃杯裏的熱巧克力,顏色很淡,蘇小魚伸手去捧,隔著厚厚的玻璃,熱度一點兒一點兒地傳到掌心裏,低頭喝了一口,果然是淡的,與她習慣的濃鬱味道天差地別。
她原是有無數的話想說,只這一口便被沖得淡而無味,心裏混亂,沒想到他應得那樣快。自那個可怕的雨夜之後,她也模糊的感覺到他對她的一些不同,但每次想到最後都覺得自己可笑,不願深思,現在想來,或者是她潛意識裏根本不願多想那個可能。
她這一路都關著心,蒙著眼,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她又不是真瞎,再這麼裝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想到這裏她便暗暗地吸了口氣,開口繼續:「文森,我真的很感謝你的推薦,但我希望你做出這個推薦是因為我值得INSEAD,而不是其他原因,否則的話對所有人都不公平,對我也是,對不對?」
她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仍沒抬頭,耳邊聽不到他的回答,幾秒以後看到那個白色的瓷杯被放回原來的位置,與桌面接觸時輕微的一聲響。
她的心跟著這聲音一起跳了一下同,再努力了一下,蘇小魚強迫自己把眼睛抬起來,看著湯仲文張口想說話。
他也正看著她,卻沒有給她機會把話說出來,聲音平直,只是一句陳述。
「你不用謝我。」
什麼意思?原本說出那句話就耗盡了蘇小魚的所有努力,聽到這樣的一句,她頓時忘了如何繼續。
四目相交,湯仲文眉骨高挺,眼睛很深,很難分辨眼中情緒。她過去也從未嘗試過仔細看他,這時滿心混亂,就更覺得他的眼神複雜難解,完全不得要領。
他卻不移開目光,筆直盯著她的眼睛說話:「蘇小魚,我不認為你會不值得這樣一個推薦,如果我可以的話。但是INSEAD只接受資深校友的推薦,所以你不用謝我,做出這個推薦的,不是我。」
2
湯仲文語速不快,說的句子也並不複雜,但唯一的聽眾蘇小魚卻聽得一臉茫然,無聲無自地微張著嘴唇,眼裏的焦距都慢慢散了。
她不答,他便一直這樣筆直地看著她,近乎無禮。
或許有失風度,還可能在今後的歲月中令自己失笑,但相比於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預期,這些都不算什麼。
多久了?他認識面前的這個女孩子究竟有多久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真正共處的時間少得可憐,但他卻總是會突然地想起她——她在他的記憶中一直是最初相識的樣子,抱著厚厚的一疊資料手冊,奔到他辦公室,略帶些緊張地看他;聽到近似於missionimpossible的deadline時會垂一垂肩膀,然後小地吸一口氣;還有通宵熬夜後在走廊裏邊走邊揉眼睛,看到他走過還假裝沒事,兩只手一起放到背後去掐,因為痛,眉毛皺起一點點,而他自已卻不知道,有時還對著他努力地笑。
他是什麼時候注意到她的?竟沒有一絲征兆,所以讓她徑自從身邊遊過,錯失在突然降臨的變故中。
他出身世家,一路走來順遂無比,直到那天在批賣行,看到陳蘇雷出現在她身後。她回過頭去,望著那個男人微笑,眼裏隱約閃著光。他胸口下某個地方突然皺了一下,並不是痛苦,只是後悔。
後悔沒有告訴她,她在他記憶裏留下的那些點點滴滴;後悔沒有讓她知道,他雖然嚴厲,但她在他心裏總是不同的。或許那些都不是他能夠說出來的,但至少可以告訴她,他曾經有多少次在走廊的一端停下腳步,沉默地看著她困倦欲眠地走在前頭,最後消失在轉角處。他沒有叫住她,也不想走過她的身邊,只是不想她再一次掐痛自己,還要對著他努力地笑一下。
耳邊響起蘇小魚的聲音,她終於開口說話,叫他的名字,眼中的茫然漸漸退歇,取而代之的是訝然,疑惑,甚至帶著點兒忐忑,「文森,你,你知道是誰推薦了我嗎?」
他知道,很想說那個人的名字,還未開口卻覺得胸口煩悶,這煩悶並不陌生,那天在香格裏拉的三十六層,與陳蘇雷面對面時已經經曆過一次,沒想到此刻又卷土重來。
那天她一直站在那個男人身邊,穿著白色的小禮服,並不左顧右盼。因是一種不自知的美,就更加爍爍閃光,他走近時竟覺得刺痛了眼睛。
提議介入惠誠實業股權收購項目的是範聞,但堅持進行的卻是他。任惠誠並沒有把消息放得太大,他們接洽任家長子的時候已經晚了,而任嶽一向以自己的父親馬首是瞻,所以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談得相當不順利。後來範聞通過其他途徑終於得知陳蘇雷早已與任惠誠聯系過收購意向,陳蘇雷行事縝密,若有這樣的消息傳出,那就是已有了相當的把握,範聞當時就有了退出的意思。
但是他堅持。
為此範聞還與他有過爭執,一臉不可思議地質問他:「你要做下去?怎麼做?惠誠實業還未上市,這不是公開招標,只是原始股變動而已,沒有一點兒透明度可言。你知道陳蘇雷開出來的條件是什麼嗎?你想開到哪個價格?還是說只要是陳蘇雷想要的東西,虧本你也想搶一搶?」
他當時沉默不語,與範聞對視良久,最後還是範聞無奈,搖著頭往外走,再沒有與他多說一個字。
還有什麼可說的,他明白範聞的意思,也不想反駁,有時候人會突然想用愚蠢的辦法發泄。他因自知而沉默。
後來就在酒會上遇見了陳蘇雷。他是獨自走到他身邊的,舉杯微笑,開口卻簡單直接,只一句:「湯先生,眼光不錯。」
「環保照明業的確前景可期,陳先生不也是很早就留意到這一點?」曲折婉轉與躲躲藏藏一向不是他的強項,他的回答也同樣直奔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