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板一聲吩咐下,隨男人合上眼睛的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種無盡頭的跌墮,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夢,飛墮進一個充滿離心力的空間之中。
真實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邊,老板的手接到他的額前。
那跌墮終止了,男人低哼一聲。
老板移開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歸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從明天起,男人的理智會一步一步重新運作起來,他將擁有比身邊同伴珍貴的東西。
他會變回正常人,會被這所精神病院視為他們的醫學奇跡。
老板離開了這問病房,離開了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來自巴黎的嗎?老板的表情略帶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決定了之後,老板便起行。
許多年之前,他與阿精一同來過這城市,那是起碼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阿精的話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後。但她是那麼容易興奮呀,周街指指點點,「你看,有這種帽子!」「什麼?當銜接吻?」「那間甜品店的蛋糕是什麼?朱古力嗎?」「為什麼這城市的人都愛養狗?」
在那極有情調的年代,他們享受著長生不老的新鮮感。那時候,二人都很快樂。
今時今日,阿精來來回回這繁華虛榮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幹了些什麼,不停地吃,不停地購物,然後表現得像個中國公主,很有派場地使喚洋人為她搬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著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過這位置?她在這個角落裏又吃過些什麼?有一邊吃一邊皺住眉品評嗎?
老板在一個阿精不知道的時空中幻想著他的風姿,在她仍然四周圍奔走嘗盡世間美食時,有一個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過在這城市的餘溫。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會知道。
第三章
一九○○年,老板原本有一個名字,姓韓名諾。
出身富裕家庭,父親為洋人商行的買辦,為人洋化,他讓韓諾自小接受神父辦的學校教育,讓韓諾學習外語和科學,並給他音樂方面的訓練,韓諾八歲開始,便學習技奏小提琴以及彈奏鋼琴。
至於中國的四書五經,父親另聘老師私人教授。
學貫中西,為父期望兒子長大之後效力國家,成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識的中國青年。
他們是廣東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築材料選用石和磚,而不是一般中國人所用的木。大門外有綠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圓形噴泉,而噴泉內的一只獸,卻又是中國的麒麟。
大宅的布置更是華洋兼備,款客的地方所和的是洋沙發,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燈,地氈來自波斯,然而寢室的布置一律中國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頭,韓老先生還是選用天鵝毛軟枕。頂會享受。
韓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歲與範氏結親,之後一直恩愛,沒有納妾。韓諾為次子,對上是一姐,子女少,韓老先生自然更著意栽培,尤其對兒子的教育與品德,甚為注意。
韓諾的姐姐十九歲出嫁,所嫁的夫婚是同一洋文老師門下的學生,韓老先生不僅讓女兒學習洋文,亦讓女兒結識朋友,當然他得保證,女兒的朋友亦是有頭有面之輩。女兒嫁進一戶書香門弟,韓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韓諾二十二歲之年,韓老先生送他到英國留學,在彼邦,年輕的韓諾剪掉辮子,穿上洋服,與洋同學一起學習,他修讀的是醫學及法律。
就像當時所有的中國青年,他對救國救民很有夢想,他日學成了,便回祖國行醫,以科學的技術使祖國更進步。
勤奮的學生,在被邦的生活頗為寂聊,華籍學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國事,把中國與西方國家比較。
但言語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課餘活動,當四野無人時,當真正感受到寂聊時,韓諾便抱著他越洋帶來的小提琴他奏起莫劄特Mozart的哈夫納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叢叢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節,夜間花兒釋放更濃的香氣,他在似乎聽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罷一曲。
還可以再奏舒伯特Schubert的羅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頓Haydn奧地利頌詩也是優美的選擇,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適合在夜間拉奏。
來了這裏有這樣好,樂譜容曷找得到,韓諾可隨意在商店內選他喜歡的樂曲樂譜。
而且,他更往音樂廳聽過譽滿歐洲的樂團的演奏,英國的音樂廳之宏偉瑰麗,遠遠超乎他的想象,金色的牆,紅色的絲絨幕幔,求香鬢影的紳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搖扇子,他們討論剛才的演奏,討論著樂曲,這種文化的優悠,與韓諾成長的地方大有差異。他不諱言,他更喜愛這個暫留之地,共同興趣的心靈還要多一點。
但無論看多少次音樂演奏,他所能得到的樂譜再多再完整,日子還是很有點孤獨。韓諾不知當中虧欠些什麼,只知,在越美麗的夜裏,便越體會得到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