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公務員筆記

王曉方 作品,第1頁 / 共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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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這部精神檔案,我們體悟的不僅僅是公務員的靈魂世界,更是人的精神現實、思想困惑和心靈生態。小說通過一場驚心動魄的肅貪鬥爭對楊恒達、許智泰、黃小明、歐貝貝、朱大偉等人物命運的影響,深刻揭示了蟄伏於人的心靈深處的危機。在“以人為本”,更加重視人的價值和人的全面發展的今天,《公務員筆記》不僅給當下長篇小說創作帶來了新的重大的突破,對中國文學有開拓之功,而且其後現代文本的貢獻超出了文學本身。在這部作品中,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以及現實主義交相輝映,閃耀著新理念、新藝術的光芒。

 →王曉方作品集』

橫:現實

引 言

在官場上,你知道什麼可能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什麼!因為你不知道的事情比你知道的事情更能決定你的命運!

這是作家王曉方的經驗之談。誰都知道他混跡官場多年,在官場上經受過煉獄般的洗禮,辭職後一直用筆研究自己的意識和靈魂。他的意識像血一樣流入他的靈魂,他的靈魂卻像松鼠一樣在籠子裏打轉,是誰制造的籠子?經過自悟,他覺得是「道」,他把感悟的「道」描繪出來,寫成了小說,卻不承想「道」通過小說成為客觀世界裏各種人與事件的關系網。原來每個人都是網中人,這說明「道」就是「網」,那麼每個人實際上也是道中人。然而「道可道,非常道」,非常在哪裏呢?答案只能在官場中找,因為只有官場之道才是道中之道,更是非常之道。掌握官場之道是很多公務員夢寐以求之事,然而「道」究竟是什麼?人們卻無暇自悟,於是一切未知,常常被錯當成已知,「道」就像迷一樣謎失在已知當中。

王曉方一直自比一株會思想的蘆葦,然而,在一番痛苦思索之後,他卻發現他的思想迷失在蘆葦蕩中。他不知道是在哪兒丟失了自己,於是借助《約翰福音》:「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令他不解的是,這裏的道卻成了肉身,怪不得浮士德在思考生命之本源時,不覺間驚動了化身為犬的魔鬼,難道神就是「邏格斯」?不可能,因為梅菲斯特說:「所有理論都是灰色的,生命的金樹常青。」

王曉方從小就善於爬樹,其實,往上爬是人類的本能,當他為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推開從政之門時,他就有一種爬樹的感覺,矗立眼前的辦公大樓是怎樣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啊,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株大樹能夠乘涼,卻不能避雨,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使他像爬在樹上的蜘蛛一樣只能躲在樹皮的縫隙裏棲身。暴風驟雨停止以後,他迫不及待地逃離大樹,躲進了蘆葦蕩,然而卻「飄飄無所適,不過幽幽一身影」。

之所以無所適,是因為王曉方匆匆脫離了此岸,卻茫茫然看不見彼岸。他想像鷹一樣啄噬自己的生命,當他展開思想之翅高飛時,卻發現自己從前走過的道,雖然是官場之道,但分顯道、潛道,甚至隱道,這些「道」,貌似未知,其實都是已知的,它們都隱藏在一張磨盤內,這張磨盤既不前進,也不後退,而是不停地轉。

王曉方恍然大悟,看來曾經的自己丟在了磨盤裏,而現在的自己卻迷失在蘆葦蕩中。他把自己這個發現用電話告訴了老朋友劉英武,劉英武哈哈大笑道:「曉方,你知道這個磨盤叫什麼嗎?」

王曉方慚愧地說:「我之所以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向老兄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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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英武一針見血地說:「這個磨盤的名字叫平庸。」

也許是劉英武的話說重了,王曉方的內心十分震撼,他沉默片刻,沮喪地說:「老兄,讓你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虛榮心作弄的可憐蟲,平庸並不代表『無為』,更不代表『順生』,我最近就在思考平庸生活的精神內涵。」

「曉方,」劉英武異常興奮地說,「這不是有為無為的問題,也不是順生、逆生的問題,這是個『道』的問題。其實,真正的『道』就藏在平庸生活的精神內涵之中。你不是常說,小說的任務就是發現人身上最隱秘的東西嗎,其實,這些最隱秘的東西就是人的本質,你在官場工作多年,辭職後又一直用小說反思官場,我有一個想法,你能不能通過小說將這種平庸生活的精神內涵揭示出來。」

劉英武是作家出版社的編審,與王曉方合作多年,兩個人不僅友誼深厚,而且在選題上常常不謀而合。

「老兄,」王曉方興奮地說,「你的意思是寫一部反映公務員日常生活的長篇小說吧。」

劉英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曉方,你雖然一直在反思官場,但是你知道成千上萬的公務員都在想什麼嗎?」

王曉方頓時心領神會地說:「老兄,看來你是想讓我變成蛔蟲鑽到公務員的肚子裏做一次靈魂之旅呀。」

劉英武聽罷哈哈大笑,「曉方,正好我後天要去沈陽考察圖書市場,到時候咱們在一起好好議一議,我希望你能通過這部作品成功進入『城堡』,將『城堡』內的秘密揭示出來。」

「老兄,」王曉方風趣地說,「這是一次靈魂上的冒險之旅,我們有變成甲蟲的危險,你必須與我同行啊!」

「曉方,」劉英武坦率而詼諧地說,「靈魂之旅的確要進入黑森林,但是我不是維吉爾,能否穿過地獄抵達淨界,能否脫離淨界見到貝雅特麗齊,全憑你自己,我只能為你做一朵引路的磷火。」劉英武說完,爽朗地笑了。

掛斷電話,王曉方陷入沉思,他覺得屋子裏靜極了,窗外時不時傳來一聲汽車的笛聲,仿佛一道光閃過,讓王曉方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辭職十年了,他已經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作家,他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翻著書,卻仍然覺得是坐在政府的辦公室裏翻報紙,這種公務員的感覺時時折磨著他,使他無法與事物的本來面目生活在一起。

王曉方從骨子裏羨慕亨利·戴維·梭羅能在瓦爾登湖畔親自建一座小木屋,然而,當他真的開始尋找精神世界的瓦爾登湖時,卻猛然發現小木屋早就成了巨大的城堡,瓦爾登湖也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大海。海灘上人來人往,很難在人群中找到亨利·戴維·梭羅,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海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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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方想起莫狄阿諾筆下的於特一再強調的「其實我們都是『海灘人』」,拿他的話來說,「我們在海灘上的腳印,只能保留幾秒鐘。」此時,王曉方手中的《瓦爾登湖》變成了一張老照片,他恍然大悟,原來揮之不去的公務員感來自於城堡,生活已經不可逆轉地過渡到了卡夫卡的世界。他不停地在內心追問,生活的詩性在哪裏?他發現公務員感成了他唯一的詩性。這詩性看上去很浪漫,卻是規定好了的,在規定的詩性面前,詩人們抒發情懷的權利是平等的,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正好都是詩人。

王曉方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沒有詩性的人。這樣的事情好像在什麼國家發生過,經過再三思考,他才想起來是在「卡卡尼國」,那是一個適合天才成長的國家。在卡卡尼國,始終只是一個天才被認為是一個粗人,卻從來不會像在別處發生的那樣,粗人被當作一個天才。更與眾不同的是,在法律面前所有的公民都是平等的,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正好都是公民。當然非公民除了公民的父母和親屬以外,還有天才。王曉方的夢想實際上就是想成為這樣一個天才,這個夢想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在卡卡尼國,這樣的天才是沒有個性的。王曉方慶幸沒有生長在那樣的國度裏,因此才沒有丟掉殘存的詩性,盡管這詩性是規定好的,但畢竟滲透到了生活的所有纖維中,為此,他寧願成為自己生活的官僚。

劉英武到達沈陽後住進了一座圓型石堡似的三星級酒店。上午十點鐘,王曉方應邀走進這座像煙囪一樣的酒店大堂時,腦海中重新浮現出許多曾經被埋葬了的生活經曆。這些經曆像阿裏阿德涅線團一樣理不出個頭緒,使他有一種向往「母體」的精神沖動,竟然迫不及待地鑽進了電梯。

隨著電梯的上升,王曉方猛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其實每個人自爬出母體子宮的時刻起就迷了路,一生都在尋找自己,尋找回家的路。劉英武住的房間號碼是2002,當王曉方按響門鈴時,他情不自禁地低語道:「2號,暗店街2號。」

劉英武開門時,正在用電動剃須刀刮胡須,他身材高大結實,目光炯炯,渾身透著精明幹練,他熱情地將王曉方讓進房間,風趣地說:「曉方,我住的酒店像不像炮樓?」

「老兄,」王曉方附和著說,「如果你手中的電動剃須刀換成一碗肥皂水,腕上再架上一面鏡子和一把剃刀,就你這身材,像不像喬伊斯筆下的壯鹿馬利根?」

「曉方,」劉英武豪放地說,「這麼說,你進的不是我的房間,而是『天主的聖壇』了?」兩個人相視著開懷大笑。

這間被王曉方當作暗店街2號的房間是個單人房,狹小得很,除了一張單人床外,只有一個沙發,小小的寫字桌前還有一把椅子,劉英武將這把椅子搬到王曉方對面,兩個人悠閑地落座後,王曉方端起劉英武事先沏好的茶,輕呷了一口微笑著說:「老兄,看來你這次來是專門和我探討《一個公務員的畫像》的。」

「曉方,」劉英武用深思熟慮的語氣說,「不是《一個公務員的畫像》,是《一個公務員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