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上流人物

李佩甫 作品,第1頁 / 共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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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農家子弟馮家昌終於摸清了混進上流社會的“訣竅”:尊嚴、愛情、良知這些勞什子,一旦你從內心把它們拋棄,它們立刻就會變成供你向上爬的階梯。18歲進入部隊,靠打小報告“交心”獲得營長賞識,靠背叛初戀情人解開束縛,靠“辦了”領導女兒找到靠山,靠伺候首長的“絕活”步步高升……馮家昌從社會最底層一路走來,越爬越高,整整30年,終於混成了自以為有頭有臉的人物,家裏的雞犬都跟著升了天。然而,那些被他拋棄的勞什子,那些曾被他視為階梯踩在腳下的良知,早已築成一個無法逃脫的牢籠,將渾身媚骨的自己,深深地囚禁於充滿卑賤與悔恨的命運之中。』

正文

第一章 沒有鞋穿的日子


會跑的樹

桐花的氣味一直縈繞在童年的記憶裏。

那年他六歲,六歲是一個可以鐫刻時光的年齡,於是他記住了那天晚上的風雨。

雨是半夜裏下來的。雨在院裏的瓦盆上敲出了銅鑼的聲音,先是「咣,咣」的一滴兩滴,而後是墨重的群滴兒,一陣「叭兒叭兒叭兒……」之後,斜著就細下來,細得綿,細得曼潤,那濕意一絲兒一絲兒地往木窗上貼,慢慢就甜。

於是他聞到了桐花的氣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地往喇叭口上潤,潤些紫意來,而莖根處卻白牙牙的,奶白,那一點點的甜意就在奶嫩處沁著。花開的時候,把桐花從蒂兒上揪下來,他就喜歡吮那一點點的白,小口兒,把那一點點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很原始。他心裏叫它「娘娘甜」。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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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夜裏,他聽見桐花在一濕一濕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兒就松了,而後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兒聲,墨——得兒,墨——得兒……一忽兒,旋旋緩緩地飄落下來,於是,那甜意就一縷一縷地在重濕裏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裏,他聽見桐花像墨色的烏鴉一樣呱呱地墜在地上,散落滿地的撲嗒。娘說,烏鴉不好,一身墳氣,那是「碰頭災」。頭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婦出門就碰上了烏鴉叫。娘又說,見了烏鴉你要呸它!狠呸,連呸三口!這是躲災的方法。可是,他還是想到了烏鴉,很甜的烏鴉。

後來他就睡著了,枕著桐花的氣味睡著了。

第二天,當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曬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只覺得木窗上的陽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來,揉了揉眼,卻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色很走樣。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過。他的身子側側歪歪地趔趄著,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回竄動,一時屋裏一時又屋外,像是一只受了傷的兔子,又像是一只‧L了翅昏了頭的老母雞。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嘴裏呢,哼哼嘰嘰嘟嘟囔囔的,很像是陡然間誰給他糊上了一嘴驢糞!

父親反反複複地說著一句話,那句話是他聽了很多遍之後才弄明白的。父親說:

「這得說說……」

「是得說說。」娘說。

說說,什麼叫「說說」,說什麼呢?

光腳,搖搖地晃出屋門,他發現豬還沒喂呢,豬在圈裏嗷嗷地叫著,院裏的地也沒有掃,一只掃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這時,他重重地「呀」了一聲,心裏說,樹怎麼跑了?!

是的,樹跑了。一夜風雨之後,他家的桐樹跑了。

那棵桐樹就栽在離牆很近的院子裏,昨天他還尿過,他對著那棵桐樹狠狠地撒了一泡!當時被娘發現了,娘罵他是個敗家子!娘說,好好的一棵樹,它比你還大呢,長了七年了。澆吧,燒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學費!

可那桐樹居然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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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棵桐樹並沒跑遠,樹跑了一尺,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尺。有了這一尺,樹就長到牆那邊去了,是銅錘家一側的牆裏……驀地,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就在他家院子裏的一個石滾上立著,正乜斜著綠豆眼踮踮地往這邊看呢。

他看著銅錘銅錘看著他,誰都沒有說話。倏爾,銅錘笑了。銅錘一臉油。

銅錘是和他同年出生的。有一天,娘說,這家也太「那個」了,吃「面條」的時候,他劉一刀說那話真噎人哪。他灌了幾口貓尿,就站在當院裏噴著唾沫星子說,聽說你家娃子起了個名叫鋼蛋?鋼蛋好啊。好,恁叫鋼蛋,俺就叫銅錘!恁要是鏊子鍋,俺就是鐵鍋排!你聽聽?……

院裏的地沒有掃,滿地都是飄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說說。」

陡然間,朦朦朧朧的,他似乎明白了「說說」的含意。這時候,他突然想,樹要會說話就好了。讓樹自己說,多好。

可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

此後,「說說」像大山一樣壓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是講究「體面」的人。父親的「體面」就在他那件幹淨些的褂子上穿著。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莊重,像是要出席什麼儀式,其實他不過是兜了幾個雞蛋。

他先是用三個雞蛋在東來的代銷點裏換了一包煙。拿雞蛋的時候,娘說:「『白包』吧?『白包』倆雞蛋。」父親鄭重地說:「『老刀』,『老刀』。場面上,得『老刀』。」於是父親用手巾兜去了三個雞蛋。結果三個雞蛋只換來了十九支香煙。在代銷點裏,東來吃驚地說:「老姑夫,你吸『老刀』?!」父親說:「辦事呢,求人辦事呢。」東來就說:「這不夠啊,得三個半雞蛋,你再給我五分錢吧。」父親說:「就仨雞蛋,你看著辦吧。」東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就這吧,就這。」說著,他揭開封包,竟從那盒煙裏抽了一支……而後,父親精心地把那包煙揣起來,徑直往大隊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