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背後

陳嵐 作品,第1頁 / 共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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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白綿房地產公司的關鍵人物江勇被人暗殺,投案自首的趙根林卻遭受了嚴刑逼供;記者左昀撰文揭露圈錢圈地的黑幕而被拘禁;為民請命的市長程怡力圖糾正拆遷的弊端,卻遭遇車禍;代理市長左君年出國考察歸來後又被雙規刑偵案件的背後隱藏著怎樣的權力因素?城市拆遷的背後有著怎樣權錢交易?權力之爭的背後又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

正文


楔子


掌燈時分,一得廟的德永大和尚領著一群東南亞的信徒,繞著紫藤賓館那株千年紫藤,且行且講。他口齒流利,文采飛揚,佛教徒們聽得如癡如醉,只苦了一邊陪同的宗教事務局局長,這樣的內容,他已經聽過不知多少次了。趁著客人低頭仔細觀看藤根下的勒石,德永朝困倦不堪的宗教局長眨一眨眼,豎起了三根指頭——局長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不管怎麼說,這群不遠萬裏而來的佛教徒十分慷慨,募捐額已經漲到30萬了。看罷古藤,德永引步在前,帶著遊客們朝後一進的小樓行去,這前後幾重小樓,屋宇房簷,樓梯扶手,地板天花,無一不是原版原物的明代物什,因此一夜的住宿花費,也是按古董的身價衡定的。"這些樓梯,是選用百年樟樹的木材刨制,未用一顆釘子,數十層台階,全靠榫頭接引,迄今四百餘年,也毫無變形……"話音未落,樓上傳來粗重的皮鞋跺地聲,有人"通通通"的沿著走廊飛也似的跑來,和正在上樓的德永撞個滿懷,幸虧背後幾人同時扶住。德永還沒說話,那人倒怒哞哞地嚷道:"你走路不帶眼睛的?"一開口,濃烈的酒臭撲面而來,德永側過臉去,退下一級樓梯,含笑道:"行如病酒,須防毒手。"

那人當即大怒,抬手就是一掌,德永猝不及防,半個臉上刹那間隆起紅鮮鮮的五條指印,那人吼道:"滾你媽的!"還待動手,被從後面追上來的人死死拖住了。後來的人見打了德永和尚,急得跳腳,抱著醉漢連說:"你不得了了,這是德永大師,齊書記都要尊重他的——"德永認得這人,竟是白綿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馬春山。便笑了一笑,又後退數級台階,徐徐道:"快去吧,你已經來不及了。"

醉漢餘怒未消,一把摔開勸解的人,昂昂然而去。後面那人追到樓下,見他連醉帶怒,已不可分說,只得罷了,怏怏回來與德永道歉。德永摸了摸臉上骨楞溜丟的指印,朝掌心唾了口唾沫,又在臉上團團撫摩,笑道:"被這手打了,可真正大晦氣!"馬春山過意不去,道:"大師,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沒文化的莽夫,又灌飽了黃湯,完全不可理喻,請大師看我面子,不要和他計較。"

德永微微一笑,朝看得目瞪口呆的信徒們眯了一眯眼,說:"他和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計較他做甚。"

朝馬春山施了一禮,若無其事地領著客人們走了。遊覽完畢,宗教局長先行告退。賓館裏早准備好了小型會議廳,德永坦然上坐,開口說法,講一會因果昭彰、法理循環,又閑談一些地方風物掌故,信徒們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將近子夜,仍纏繞著德永講東論西,遲遲不散。忽然間,"砰"的一聲,會議室的門被撞開了,宗教局長沖進門來,一臉悚然地嚷道:"大師——江勇——江勇——就是剛才沖撞你的那人——剛才——死了!""啊!?"除了德永,滿屋子人都驚叫起來。"背後被人捅了一刀!"局長抹著滿頭的汗。卻見德永不動聲色,點了點頭說:"那又如何呢?"一句話說得局長如醍醐灌頂,終於鎮靜下來:"我只是想不到……怎麼都想不到而已。"

幾位佛教徒卻還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插話問道:"大師,您如何可以明鑒人之生死禍福?"德永嘻嘻一笑:"我?咱們禪宗只論明心鑒性、不墮輪回的終極大道,談論人的旦夕禍福,是左道旁門的東西,我哪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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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剛剛您——"德永又滑稽地眨了眨眼說:"我剛剛說過什麼嗎?"說罷施施然站起身來,袖子一拖,"今天就說到這裏吧。"

不待眾人再追問,朝局長使了個眼色,趕緊走出來。兩人下得樓來,德永四顧無人,貼著局長耳朵輕輕責備道:"夥計,就算你想修一得廟想瘋了,也不用編出這麼可怕的謠言來恐嚇這幫人吧……那江勇是這裏的常客,萬一明天又碰到了,咱們不徹底成了江湖騙子——"局長跺著腳叫了起來:"什麼呀!江勇是真的、千真萬確的死了!就剛才!從這裏走了以後!就是在市委大院的停車場被殺的!現在去了好多警察,機關大院裏都鬧翻天啦!""啊!"這一回,德永大和尚也愣了,下意識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咳……那可真晦氣了!"

第一章 橫死


1.死者

江勇被殺了。他靜靜地趴在一輛摩托車上,過了兩個多小時才被人發現。保潔工人老章很早就發現了他姿態奇特,從遠處看起來像是酒後扶著車把手朝地上嘔吐,也有點像是失戀的人弓著身體在哭泣。

但開這麼一輛"太子車"的人不大可能會趴在車子上哭泣。一般來說,他們酒氣沖天,把音響開得震天響,沖過紅綠燈,像一場地震,席卷每一個行人。老章就在附近窺探他,只希望他的胃沒有裝太多的東西。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雖然還能辨認出一點兒形狀和顏色,還不太像大便,卻比大便還難聞,掃起來黏,墩布拖起來又太稠,總是很難打掃。快9點了。要交班了,到時候主管會來巡查,如果看到停車場裏躺著一個醉漢,可就有話說了。如果他不是趴在這麼一輛"太子車"上,老章早就過去了。

如果這輛"太子車"不是停在這間停車場,老章也早就過去了。在白綿,開這樣車的人多半是道兒上混的。而能夠把這麼有個性的車子停進市委大院停車場的人,那就肯定是道兒上混的大家夥。大家夥嘛脾氣也不會小,規矩也不得少,又喝醉了,哪個上去觸這個黴頭,弄不好,連脖子上的家夥都能玩兒掉。

當然,老章並不真懂道兒上的規矩。老章是個咪嘛糊的好人,在市委大院做了大半年的事,市委書記到底坐幾號車,他都說不上來。有的保潔員說齊書記是坐1號車。也有人說齊書記是坐8號車,因為"8"吉利。還有人說是坐9號,"9"吉祥。不過這沒什麼關系,老章端著飯碗,坐在胡同口和鄰居擺起譜兒來,說到市委領導們還是頂有權威的:"齊書記嘛,其實挺和氣的,有時候下車了還朝我點頭打招呼呢,說辛苦了啊師傅。左書記嘛,挺凶的,稍微多看他一眼,他都生氣地把兩個眼睛朝你瞪得好大,不過,心情好了也會對我們笑。程市長呢,和我差不多,整天笑眯眯的,好人一個。

你們知道的,幹部做得越大,就越好說話呢。倒是車場的主管,連個行管局保衛處的副處長都不是,整天凶神惡煞的,進來就吼,屁大的事也吼得跟死人失火一樣。"

其實老章誰也沒見過,除了最後一句話,都是從別的幾個保潔員那裏販來的,別人也是拐彎抹角聽來的。從消息渠道來說,別的幾個保潔員算是比老章高級一點兒的批發商,雖然同是掃地的,卻並不怎麼把主管的話當真,挨了數落就嘿嘿幹笑,還半真半假地回嘴。惟獨老章,一句重話就叫他直打抖,所以主管就愛查老章的崗。一查崗就講話,從責任、安全說到獎金和競爭上崗、考核機制。老章怕什麼他說什麼。一個月就400塊錢,稍微考上一考,就滾水澆雪似的,下去了一半,而這一半,會讓老章家一個月都見不著葷腥。想到考核,老章終於提起簸箕朝那輛"太子車"走過去。大樓霓虹燈照著停車場,花崗岩地面上,紅紅綠綠的流光溜冰似的,一波一波地在地面上滑過,老章放重了腳步,使勁兒咳嗽了一聲。"嗯哼!"沒反應。隔著一輛車子,他提高聲音喚道:"同志哎……"那醉漢依然一動不動。老章有點醒過味兒來了,這個人不對呀,趴著的樣子古怪得很,僵硬得像……像……他被自己冒上來的這個念頭嚇得木住了!正在這個當兒,背後響起一吼:"章老頭兒,你搞鬼呀?"主管!老章短短的花白頭發根根豎起,張著嘴卻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只手只管朝那輛摩托車亂點椋主管酒雖喝了不少,眼睛卻還靈光,認出了趴在車上的男人:"噢?這誰呀?這不是……江勇的車嗎?江哥喝高啦?"他大大咧咧地過去,搡那人一把,他沒留神腳下,一個趔趄,一掌推重了,車上那人應手就倒了,"撲通"一聲,像一只沉重的米袋掉到地上。老章慌忙低頭一看——車子底下那紅紅的一汪竟不是霓虹燈的反光,而是一灘血,且凝結了,黑紅黑紅的,活像菜場裏的豬血子。老章中午吃的就是韭菜炒豬血,那些血塊頓時在胃裏複活了,連打幾個筋頭翻進喉嚨。主管有手機,但死了人這種事屬於公事,公事自然要去打公家的電話。主管蹁著腿跑到門房去打電話了,從110到市政府值班室以及親朋好友,都打了個遍。老章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口保護現場。不過10分鐘,"哐"的一聲,一輛小車風馳電掣般沖進停車場,拐彎都不減速,把門口的一只塑料隔離墩掛得飛了出去,車號是"10"。市委書記齊大元剛到任時,對前來征求車牌號意見的政府辦主任馬春山說:"1號?深怕別人不知道你是一把手;8號?商人習氣!9號?9就能象征久嗎?官本位思想不要太嚴重!"馬春山黑糊糊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那選10號吧,齊書記。"

齊大元"噢"了一聲,饒有興致地看著馬春山:"為什麼呢?小馬,你能說個道理出來嗎?"馬春山抬頭看了看齊大元背後牆上的一幅書法,侃侃而談:"一元複始,萬象才能更新,世間萬物,莫不如此。最好的數字不是什麼庸俗的9啊,1啊,8啊,而是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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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大元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看你不聲不響的,還怪幽默啊,小馬。"

車上下來的是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馬春山。馬春山有一張方臉,方得厲害,棱角分明,乍一看起來像張麻將牌,他臉上並沒有麻子,眼睛也不算圓,不知怎的就落了個綽號:七餅。"七餅"馬春山素日在9樓辦公,某天卻特意跑到13樓去上廁所,回來後將大樓管理處從主任到副主任一抹到底,攆到保衛科去和保安們一起上班,馬主任說:"這麼大一棟樓,你們就光揀著要緊的部門伺候,9樓的廁所擦得都能用舌頭去舔,13樓是史檔辦啦、婦聯啦這些沒權沒勢的單位,你們就敢三天樓道都不給掃一次!老子眼裏看不下你們這樣兩面三刀的!"有人說他行事忒莽撞了點,武斷、粗暴,但他這事做得叮幫硬,市長程怡聽了也只是笑笑:"有個性好啊,現在就需要這樣有個性敢做事的幹部。"

馬春山瞪著主管,臉比那奧迪車還黑:"什麼時候發現的?""剛剛……我來查崗……""市委大院停車場竟然會出凶殺案,死人都硬了你們還不知道?要等到查崗才發現?是不是一夜沒人查崗就要讓死人在市委大院裏過一夜?每年政府撥40萬的經費就養你們這些廢物?"沒等主管再開口,馬春山朝遠處的門房指指:"自己去寫報告,寫完報告寫檢討,寫完檢討寫懺悔書,寫完懺悔書再寫什麼你自己去想吧。最好連個人簡曆一起寫好,方便到人才交流中心掛檔案。"

主管垂頭喪氣地朝門房走去,馬春山朝老章招招手:"你什麼時候看到他在這裏的?"老章見馬春山和他說話倒比對主管和氣,心裏一寬:"8點吧……我四處轉悠的,看到有張紙屑都要趕緊撿起來的……開始沒怎麼注意,這車停得太靠裏,我掃了一圈外面,進來就看到他趴著……我以為他喝高了……""他的包你拿到哪兒去了?"馬春山驟然提高了聲音,像重型卡車猛地在寂靜的道路上按了一下高音喇叭,老章耳朵"嗡"的一炸,腦子又亂了,胃又一陣痙攣,但他已經吐得無物可吐,一股又酸又苦的汁液湧進口腔,生生又咽了回去:"什麼包?……我……連喊都沒敢喊他……都不知道他是死的活的……怎麼會拿他的包?"馬春山死死地盯著老章的臉,如果這張皺巴巴的苦臉下有秘密藏著的話,就算藏到心窩窩裏了,也能被他冰錐一樣的目光給摳出來。這時,10號車的車窗降了下來,一股濃鬱的香水味飄了出來,裏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朝馬春山招了招。

馬春山走了過去,車上的人朝他低低說了幾句,雖然聽不清內容,卻聽得出來嬌滴滴的,活像一只黃鶯兒叫喳。車窗又迅速搖上了。接著,尾燈、大燈都亮起,車子無聲地啟動,掉頭,沖出停車場大門,和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地消失在外面的馬路上。馬春山站了一站,看著車子遠去,轉身走進門房,他進門的步子並不重,主管和值班的保安卻都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兩雙驚恐的眼睛像綿羊盯著俯撲下來的狼一樣,呆呆地看著他。馬春山由著他們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過了半分鐘或者更久,才慢慢抬手從西服的內兜裏掏出樣東西,竟是一包香煙,他摸出一根,主管和保安被他的臉色震懾住了,連拿打火機給他點煙都沒敢,生怕哪一個動作會觸怒這個氣頭上的上司。

馬春山叼上煙,自己又慢慢地摸出打火機,湊到嘴邊,"哢"的點燃了,噝噝的電子噴火聲清晰可聞,他欲待點火,卻又止住,眼睛深深地睨著兩人,嘴唇翕了翕,剛要說什麼,卻還是先湊上煙頭去,煙絲輕微地"吱吱"燃燒起來,煙頭一明一滅。吐出一口煙,他"噠"的合上打火機蓋,抬起眼來。"現在我們市在申報全國優秀治安城市,正到節骨眼上了,竟然在市委大院裏出這樣的事,你們覺得自己該承擔什麼責任?"馬春山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有扣動扳機的效果,主管已經快哭出聲來了。"馬主任,"主管帶著哭腔說,"這樣的事我做夢也想不到,誰,誰會幹得出這樣的事呢,在市委大院的停車場殺人……我平時是再精心不過了,地上有張紙頭我都要訓他們的……""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

馬春山毫無感情地打斷他,手點了一下保安,"你繼續站好你的崗,任何一個人出入都要仔細盤問登記。"

馬春山不吐煙圈,煙吸下去了,水一樣地消失在喉嚨裏。

2.震蕩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