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黑雀群

陸天明 作品,第1頁 / 共12頁  

 大小:

朗讀: 

內容簡介:

作品以西部地區岡古拉荒原為背景,用犀利的筆鋒,細膩地刻畫了青年韓起科、農場場長高福海、“我”、鎮長宋振和、“我”的前妻馬桂花以及上千名知青、退伍軍人等社會各階層人物的生活、情感、命運與個性。通過對他們生存狀態與命運變遷的敘述,展示了一幅恢宏而令人深思的曆史畫卷。』

正文

一 先隨便扯上幾句


一百年前,吱吱扭扭地趕一輛俄式的「六根棍」馬車,帶幾個羊皮水囊,兩條黑白花氈子,一小袋奶疙瘩,一大摞硬硬的發面餅,再帶上幾捆幹苜蓿草,一麻包苞米豆子,二三十個洋蔥,從哈拉努裏鎮出發,走白楊河,野駱駝泉,過紅山口,馬炎櫻崽死罱甌塚輩迥歉隹誑硪話倭鐧穆槲靼遊,又稱唐烏梁海子的——你豎直了耳朵根兒,給我聽清楚了,這會兒工夫不管自己有多困多累,都別給我在葦子深處那些窩棚裏打盹歇腳。我不是說,每一個在那達打盹歇腳的人都會遭劫殺,但你必須給我趕緊走,裹緊了裸露出你那棕黑色肩膀頭的老山羊皮大衣,給我趕緊走,紮紮地一腳穿過帕拉貢嘎拉戈壁,頂著在第二十一天頭上依然焦黃、灼熱、耀眼的日頭,再抬起你那早已起皺打蔫的眼皮子,這時你就能看到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岡古拉荒原了。你就狠狠地沖它啐上一口唾沫星子吧,岡古拉,這個到老也不死心的寡婦,坍塌了多一半卻還聳立在風雪轉場道上的破羊圈,長途班車站裏那個永遠開不大的售票窗口,被雜草和累積起來的喜鵲糞卡住了軸轂因而再也無法轉動卻總也想轉動的舊水輪……哦,岡古拉,它又像一個殘存的古堡,永遠在輝煌的灰黃中,似隱似現……每年四月,它都會從那條嵬然凝固了三百五十億年的地平線上慢慢隆起。啊,那是條什麼樣的地平線啊,破損、堅硬,而又頑固。而就在這條地平線上,一百年前分明還聳立著一大片茂密的黑楊林,盤旋著一大片黑雀群。至今沒人說得清這片黑楊林到底有多大,到底是從哪一朝哪一代的哪一年開始掙紮出地面的。也沒人說得清這個黑雀群裏到底有多少只翻飛的黑雀,更沒人說得清這些黑雀從哪裏來,又要往哪裏去。說不清。沒人說得清。但只要你站在高地底下,眺望那片高高的黑楊林,並追尋那在四月的天空下翻飛竄掠的黑雀群,你一准兒能發現,頂著成團狀翻滾的雲陣,岡古拉它晴天一個樣兒,陰天一個樣兒,刮風下雨、電閃雷鳴又一個樣兒。母狼拼命吼叫時,它一個樣兒,母狼們不吼時,它,又一個樣兒……是的,它總是那麼的變化無常,變幻莫測,讓人捉摸不定,卻又讓人割舍不下……

岡古拉啊岡古拉,每一回瞧見你,我都想哭。每一回瞧見你,我都渾身發緊,心頭打顫,嘴角生煙,舌尖僵硬——韓起科不止一次地這麼跟我念叨過。每一回都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暴了皮的厚嘴唇上,同時掙開一道道焦裂的血口子,顫抖著的眼眶裏滿盈一汪鹹鹹的淚水。

二 我也就二十三四歲吧


三 啊,岡古拉……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一出他辦公室,我就愣那兒了,琢磨半天,越琢磨,覺得這事兒越蹊蹺。蹊蹺之一,假如岡古拉真缺一位校長,機關裏有的是教師出身的人,幹嗎非指著我?蹊蹺之二,去一個只有三十多個狗屁學生的學校上任,幹嗎還要限定我出發時間和行走路線?去岡古拉有無數條路線可選擇。而西壩河子黃沙梁這條道兒,可以說是所有選擇中最糟糕、最沒名堂的一種選擇。那是一條五十年代中期修建的等外級公路,失修多年,路況極差,布滿了大坑小窪不說,有些路段早讓洪水沖斷,還有些路段則早已消失在鈴鐺刺、芨芨草和葦子窩之中。特別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從那兒走,得多繞出好幾十公裏去。放著黑油鋪就的省道國道近道不走,風雪征程地,偏要我繞那麼個大彎,多受那一份大罪,幹嗎?故意耍我咧?當領導的再無聊,再下作,也不應無聊下作到如此地步。不,不會的。別人我們且不去說,最起碼,宋振和這家夥不會。他也有許多毛病,但絕對不是那種無聊下作的領導。從剛才分烤火煤時的表現,你們也可看出,我也不是那種肆意得罪領導,無端惹同事們討厭的人。起碼在公開場合不會。我這人雖然沒有特別知心的朋友,但也沒有視我為「仇敵」的對手。在一般情況下,我絕對不會傷害別人,當然,也絕對不會允許別人無端地來傷害我。所以,我確信,他們的這種安排不是一種「耍弄」。惟一的解釋只能是,發生了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而且,跟「西壩河子黃沙梁」,「三五零八」又有一定的關系。

那……到底是一檔什麼樣的「大事」呢?機關走廊裏光線十分暗淡。難道,就像當年摩西必須穿越沙漠,才能拯救猶太人似的,我這回非得要走一走西壩河子黃沙梁,住一住三五零八兵站,才能辦得了這檔子「大事」?但最近也沒聽說出了什麼特別了不得的事啊。哈拉努裏的平靜依然像嘯叫的雪後狂風,雖然可恨,卻永遠保持著一副不變的面孔。再說,我是「摩西」嗎?不是啊!我這樣的狗屁玩意兒,永遠也當不了「摩西」啊。至於那個「三五零八兵站」,據我所知,這是軍區下了文件要撤消的單位。幾個月前,那兒大部分的營房已開始拆遷,大院裏斷垣殘壁,荒草淒淒,一片頹敗雜蕪景象。非「指定」我上那兒去過夜,難道還想讓我在那斷垣殘壁間,秘演一出新「聊齋」故事?哦哦,這一切,真的讓人太匪夷所思了……

但直覺又在告訴我,這件事跟荒唐和無聊絕對無關。宋振和這小子被我們機關裏的年輕人一致公認為是那種「幹大事」的人。他輕易不胡來。他也有那種氣度,不以個人的好惡來取舍人和謀劃事。這使許多年輕人特別願意跟他一起幹事,也願意替他去辦事。還有一點,關鍵時刻,這家夥只用他瞧得上的人;而且,他一旦做了決定,那就絕無更改的可能。他說他這一生,最欣賞的兩句話是李大釗說的「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不過得改仨字,把「著文章」改成「治天下」。那就是「鐵肩擔道義,辣手治天下」。他常把機關的這幫年輕人找到他屋裏去喝酒。三杯下肚,他就會開講他那「辣手治天下」的宏論。因此,機關裏這一幫子年輕幹部都特別清楚,對於宋鎮長做出的任何決定,你要麼低頭認命,要麼就准備著,跟他對抗到底。您覺得,像我這樣的,會有那樣一份心氣兒跟他對抗到底?所以,即便對這回的新任命琢磨半天我依然雲裏霧裏,不明所以,但最後的決定還是只能有一個:低頭吧,去岡古拉。

去岡古拉……走吧。走吧……青山何處不埋人?只待馬革裹屍回哦!!

吃罷中午飯,我趕緊抽身回家去打招呼,准備趕第二天黑早起程赴任。雖然心裏還是在動蕩不安著,但既然已決定受命,晚走就不如早走了。(事後證明,這裏的確是隱著個名堂,而且是個「大名堂」。)

我家離哈拉努裏鎮還有十來公裏。老爹是那兒一個畜牧防疫站的獸醫助理。老爹正經是個中專畢業生。專業化程度正經比我高。但他一生嗜酒如命,一天兩頓酒是天坍地陷也不能少的。他這人就那麼怪,好酒,偏偏又沾酒就暈。一天得不著這份暈,他都沒法活。暈了,又沒法工作——一沾酒,他手就抖,抖得不聽使喚,聽筒針筒搗藥面用的石杵什麼的,全都拿捏不住。所以,很多年了,他只能在上午幹個三四個小時。中午晚上喝罷酒,就沒法再幹了。雖說是給牲口看病,好像沒人那麼要緊,但在咱這地方,牲口往往又是許多老鄉的命根子。你要治死了他的坐騎,他的奶牛奶山羊,比治死了他本人還要緊。要那樣,真還不如一刀把他自己給劈了呢。就是這傳統。我這老爹,不僅醫術高明,對牲口、對老鄉還都特有感情,絕不允許自己在給牲口瞧病時,幹出那類二不跨五的爛糟事兒,把老鄉們一生的心血和寄托都晾到了幹河灘兒上。所以,只要一喝了酒,總挺自覺地躲到他自個兒那個小屋裏去放倒了,絕不出來應診。曾經發生過這麼一檔子事,讓我刻骨銘心。那年,他五十大壽,呼朋喚友,必有一通好醉。院子裏,臨時加砌的三個柴火灶上,咕嘟咕嘟地煮起好幾大鍋白水羊頭。到下午三點來鐘,好幾大塑料桶的散白酒全喝空了,屋裏院內,果然呼呼啦啦躺倒一大片。霎時間,西邊雲團緊湧,天色驟然昏黑。電閃雷鳴,狂風卷起巴掌大的礫石,直奔帕拉貢嘎拉河對岸的野麻灘而去。緊接著,拳頭大的老雨點挾帶著濃烈的土腥味兒,砸得人兩眼直冒金星。那群或醉或半醉的親戚朋友,被冰冷的老雨澆醒,強撐著打顫的雙腿,紛紛地,或逃進我們家的屋,或逃回他們自己的家。只有我老爹四仰八叉躺在院中間的涼棚底下,怎麼搡怎麼喚,也不理不睬,只是睡他那自認人生最為享受的酒後覺。不一會兒工夫,只聽院門外響起轟轟隆隆一片雜響。家裏人都以為這老雨引發山洪,直奔咱家來了。驚癱了的娘張了張嘴,居然沒叫得出聲,只是指指依然熟睡的爹,要我們背起他趕緊往後院高處跑。這邊我剛抄起爹死沉死沉的身子,那邊院門卻訇地一聲被許多人撞開。這時,全家人才鬧清,那響聲並非源自「山洪」,是野麻灘種馬場的人趕著十來輛大車,拉著二三十匹突然中毒的純種馬,找我爹救命來了。據說在種馬場另外還倒著四五十匹良種馬,而這二三十匹只是中毒最為嚴重的。聽說馬中毒了,我爹一下就驚醒了。他努力睜開眼,但還是站不穩身子。他哆嗦,頭暈,結結巴巴說不清話。我娘跟著我爹這多半輩子,獸醫方面的事也略知了一二,瞧著這些馬情況嚴重,便讓這些人別再耽擱了,趕緊把病馬往別的獸醫站送。但是,最近的獸醫站也得有四五十公裏。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們「轉院」。再說,這些鄉民也不信,除了我爹以外,這世界上還能有誰救得活此刻嘴角鼻孔裏已經在流黑血的病馬。這時,這些一個個全讓大雨澆透了的、並在焦慮中臉色已然變得青白了的鄉民,突然齊刷刷地給我爹給我娘跪了下來,一個個都抱住自己的頭大聲嗚咽,抽泣,求我爹不管咋的也要「開恩」,救他們的純種良馬一命。屋裏頓時極度地安靜了。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了我爹身上。可以看得出,此刻他的頭腦正在清醒之中。他拼命地在跟自己掙紮,在盡一切努力,讓自己能不哆嗦,不顫抖,能挪動腳步,走到病馬跟前去,能准確地判斷出是什麼有毒的東西釀成了這場大災禍……最起碼,能聽清這些病馬的主人對馬發病史的敘述……但是,所有這一切,他都辦不到。後來,他幾次用顫抖的手對我指指存放在一旁白色小醫櫃裏的獸用注射器。我拿起那金屬制作的大家夥,但不明白他到底要想幹什麼。他突然踉蹌著撲過來,把自己的手按在了那碩大的針頭上。他想讓那一陣鑽心的疼痛來讓自己完全清醒,完全鎮靜。針頭因此紮進了他寬大多肉的手掌心,濃濃的血隨之便汩汩地直往外淌。那一刻,由於驚嚇,我驟然松開手,並往後大大地倒退了一步。金屬針筒因此也就那樣吊掛在他手掌心上,不住地晃動。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能制止住自己全身的顫栗、酥軟和暈眩。他捂著流血的手,倒了下去,倒在紅磚鋪的地面上,還在一個勁兒地顫栗。但當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哭了……或者應該說,從他還不能完全睜開的眼角裏,確確實實地流出了一顆顆渾濁的似乎是內疚的淚珠……

那天,緊急拉來求治的二三十匹良種馬全死了。死馬拉回去的時候,全種馬場的男人都哭了。女人們抱著娃娃,圍站在同一個空場上,默默地看著男人們給死去的種馬辦葬禮。

後來,老爹破天荒地足足戒了一個星期的酒。在這一個星期裏,我們全家人緊張得幾乎都不敢喘大氣。誰也說不清我們到底緊張什麼害怕什麼。一個星期後,全家人發現,他又喝開了酒,全家人因此都沮喪得要命,但卻莫名其妙地松下了一大口氣。

開戒的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氣找老人家談了一次話。我知道在畜牧獸醫中等專科學校讀書的時候,他也曾十分優秀過。畢業那年,本可以留校任教的他,是主動要求分配到哈拉努裏這個「最艱苦」的地方來工作的;工作初期,也曾打過好多次入党報告。原先他並沒有這嗜酒的惡習。說起來,他這一生的確遭遇過不少糟心事,甚至包括他和我母親的這場婚姻,可能也不算十分理想。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我准備跟他好好談一談「男人」這個話題。比如「男人」的責任和義務等等等等。聽我一說起「男人」,他一直耷拉下垂的眼皮突然略略地抖動了一下,然後就抬起了頭。我以為引起他探討這致命話題的興趣來了,便趕緊往他跟前挪了一下板凳,又趕緊給他上了顆紙煙。沒料想,他在稍稍地猶豫了一下之後,卻說了句:「再說這個,有意思嗎?」然後就一直怔怔地盯著我,好像在打量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我只能一愣。然後他起身就走了,連那顆紙煙都沒拿,就那樣撂在了桌子上。以後,我們再沒有單獨談過。只要一回想起他說那句話的神態,我整個的心就起皺,兩腿會止不住地晃動,就像我自己走到了個懸崖邊似的,霧似的雲帶正從我腿邊蹭過。很多次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會無緣無故地在黑暗中流淚。我會驚覺地問自己,有朝一日,我也會這麼反問我的兒子:「……再說這個,有意思嗎?」

如果到那一天,我也會有一個兒子的話……

這回回家跟他告別,給他帶了兩瓶好酒。他破天荒道了聲「謝謝」,並親自掌勺給我炒了兩個小菜,在晚飯桌上還跟我對飲了好幾盅,趁自己還沒昏睡過去,泛著滿臉的紅暈,嘟嘟囔囔地跟我說:「不錯……不錯……你小子比你爹強咧……強咧……好好幹麼……好好幹。莫嫌那底學校小咧。三十來人底校長也是校長咧。反正……反正比你爹強咧……強咧……」他破天荒頭一回承認我比他「強」。這一晚上,他顯得特別興奮,又顯得特別鬱悶,居然在喝夠了量之後許久,仍沒昏睡過去,只是端酒杯的那只手,照舊抖得厲害;並一直翻來覆去地跟我念叨我小時候幹過的許多「特操蛋」的「渾球事兒」。而多年來,他早變得寡言少語,尤其很少跟我這個當兒子的扯閑篇。再後來,他就自顧自地歪在那把破椅子裏睡了過去,徹底把我晾在了一邊。娘要留我在家過夜。我說,不了,還得回機關收拾一下行裝,要不,趕明天黑早就動不了身了。娘只得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我書包裏塞許多地瓜幹和自家醃制的黃羊肉幹。走出院子時,我又將它們悄悄地留在了院門洞裏。我知道,爹喝酒,一般都不舍得用下酒菜,只抓幾片地瓜幹嚼嚼,他就能喝掉一公斤用苞穀豆燒制的散裝老白幹。只在最高興的時候,才會讓娘在蒸饃的籠屜裏捎帶蒸上一小碟醃黃羊肉幹,給自己改善一下生活。

策馬走出很遠了,我還緩轡回過頭,試圖在朦朧月色中,再度尋找這個「家」的輪廓和燈光中的回憶。那燈光是從被厚厚的土牆擠扁了的窗戶子裏依稀透出的。我也曾無數次這麼跟它告別過,惟有這一夜,卻特別讓我感到心酸,心重。真的不知道是為的什麼……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回到鎮上,收拾行李。其實我並沒有多少東西要收拾。這三年我並沒給自己攢下些啥。就那點工資嘛,除添置了一副鋪蓋卷兒、幾身換洗衣服,對付每月的煙錢,再給些家用,剩餘的都買了書。偶爾,也上街裏小飯館,要上一個白水羊頭,解解饞。前年民兵集訓,縣武裝部的高參謀送了一把老式刺刀給我,說那還是當年國民党部隊潰退時丟下的。「喲,他們也駐防過哈拉努裏,也夠辛苦的!」記得當時我還跟他開了這麼一句玩笑。刺刀是老式七九步槍上使的,扁刃,開著一道挺深的血槽子,還帶一個牛皮刀鞘。給我時,刀還沒開刃。我讓鎮上五金店的經理替我開刃。兩天後,他給還我刀,贊不絕口:「嘿,這球底鋼火,毀我好幾片砂輪咧。」上高地,帶把短刀,還是必要的。收拾完東西,還一點都沒睡意,看看床頭的小鬧鐘,還不算太晚,想,再去宋振和家坐會兒吧。平時很少去領導家「磕頭燒香」,這回真的要走了,最後去「燒炷香」,給他留個印象,並非不重要,便狠狠心,帶上那套剛買不久的《漢書》,又揣上兩盒平時不舍得抽的好煙,去了宋家。但他家裏人卻告訴我,他早走了。「走了?去哪兒了?」「去三五零八啦。還不讓我到處去亂說咧。聽老宋說,你不是也要去三五零八嗎?啥時候走呢?」我一愣,當下裏沒多想,把那套書和那兩盒煙給留下了,便趕緊往出走。回到我住的辦公室,心裏不平靜了。「他怎麼也去了三五零八?這算咋回子事麼?」嘀咕半宿沒睡著,翻過來,折過去,怎麼琢磨,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直折騰到淩晨兩點來鐘光景,才漸漸有了點睡意,趕緊往爐膛裏添足煤,又坐上大半壺水,熄燈,倒下;卻沒料想,剛眯盹兒了不大會兒,「哐哐哐」,卻有人來緊急敲門了。

敲門聲來勢凶猛,嚇我一大跳,趕緊從床上跳起,光腳探進冰涼的大頭鞋鞋窠裏,卻睡意朦朧地只知在床邊沿上呆坐著了,遲疑好一會兒,才嗦嗦地問出一聲:「誰啊?恁討厭!」門外答了聲:「我。」聽不真切是誰,但已能讓我確認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不速之客,便跟他嘟噥起來:「我知道你老舅子是誰?大半夜的!」「開門咧,你個臭小子!」門外又喊了一聲。這下聽真切了。操,是協理員大叔。昨天上午,我辦完所有調動手續,臨回家前,上他屋裏去打了個招呼,讓他一定把車准備妥,再通知小食堂今天早點起火,做兩個人的飯,讓我和司機熱熱呼呼地吃了,黑早好動身。「才幾點呢?就是往死裏收拾我,也用不著恁早嘛!」我一邊繼續嘟囔,一邊披上大衣,晃晃悠悠地打著哈欠去開門。

外頭,雪倒是不下了,月色也還清朗。門剛虛出一條縫,雪後凍死人的那股寒氣,裹成白森森的一團,跟個夜鬼似的,呼地一下往裏撲來。我趕緊鑽回被窩,順便還嚷了一聲:「進門不關門,不是西北人!」大叔他默默一笑,只是躬身把棉門簾理順了,再用力帶上門;進得屋來,先什麼話也不說,直奔火爐那兒,習慣性地在灼熱的火爐蓋上把手來回翻烤那麼幾下,再找到火鉤子,把已經被我封上了的煤火撬旺了,這才放心大爺似的,慢慢地摘皮帽,卸大衣,拖過一把椅子,湊到火牆跟前坐下,說:「今天你走不成了,咋底也走不成了。」「啥意思嘛?我昨天跟你打過招呼的!領導讓我黑早必須起程哩。」我肯定是嚷嚷起來了,因為他隨後也跟我大聲嚷嚷起來:「你能小點聲說話不?黑咕隆咚底,讓人聽到耳朵殼裏,以為我入戶劫物了咧。」「那,走不成是啥意思麼?」我挺直上身,稍稍壓了壓音量,繼續追問。「我咋知道哩?當頭頭的打電話來這麼通知底咧,讓你改成明天一早動身。」「咋又改明天了呢?」「我咋底知道呢?」「誰打的這電話?」「宋鎮長唄。」「他不是去三五零八了?」「去三五零八就不能打電話來了?」「還讓我走西壩河子黃沙梁麼?」「沒聽說要改路線咧。」「半道上還讓我住三五零八麼?」「那是吧。」「那你這黑早的來吵醒我幹球?!」「昨黑裏我來找過你底,莫見人嘛,鎖著門咧。」「那不能等天亮了再來通知我?」「我怕你一早又找吃的又找車,把全機關人都吵醒了咧。」「那你這樣,就不怕把我吵醒了?」……我跟他一遞一頂嘴地抬杠,直把「大叔」氣得夠嗆,「行行行,你小子的事,雞巴我再不管了。」一甩門,走了。

四 “槍聲響,老子上戰場!”


一直挨到出發的那天,平靜了一天一夜的風雪又暴烈起來。既然出發時刻已到,下刀子也得走。那個叛逃的「林副統帥」當年就是這麼說的:「槍聲響,老子上戰場!」

一直挨到出發,平靜了一天一夜的風雪卻又暴烈起來。但既然出發時刻已到,下刀子也得走。那個叛逃的「林副統帥」當年就是這麼說的:「槍聲響,老子上戰場!」

鎮裏出動了一輛老式的嘎斯六九來送我。那是一種八座的蘇聯車。當年,在哈拉努裏,算得上是輛好車了。發動車的時候,初冬的早晨天色儼然還黑得很。保密室的窗戶子也黑得很。整個機關,除了協理員「大叔」,再無別人來送行。最後關上車門前的那一刹那,我再度探出多半個身子去看了看保密室的窗口。我希望它此刻能奇跡般地亮一下,但是,奇跡終究沒出現。沒出現就沒出現吧。我輕輕地歎了口氣,用力握了一下「大叔」的手,斷然命令司機:「走人。」這一路,果然遭罪,比我預料的還要糟得多。車到西壩河子,人沒顛垮,車徹底不行了。司機說,油路堵了,再發動不了了,找個馬爬犁送你吧。我差一點跟他嚷嚷起來。前邊足足還有七十來公裏。而這時已是下午時分。風的吼叫和雪的劈頭蓋臉全都一陣猛似一陣。在這樣的天氣裏,讓我靠四條腿的馬,怎麼可能在天黑前趕到三五零八?萬一在這茫茫大沙窩的風雪黑夜天裏迷了路,那後果就更難料了。再說在這荒天野地裏,上哪兒找馬爬犁?誰會准備好了馬和爬犁子,在這兒候著你?而天黑前必須趕到三五零八,這是領導下的「死命令」。

哈拉努裏的司機基本上都是老油子,根本不屑於跟我幹嘴仗,只是貓腰從後備箱裏取出一件油了吧唧的軍皮大衣,往自己身上一裹,便深一腳淺一腳,沖著不遠也不近的一片次生胡楊林,在頭裏走開了。我只得趕緊跟上。我不能在這嚴冬的荒野傍晚,把自己一個人撂在這再也發動不著的車子裏。沒料想,居然在這片不大點兒的林子裏還真找到一個馬爬犁站。十來個胖瘦高矮不一的車夫,擠在一幢低矮寬敞的大土房子裏,圍坐在火牆跟前,默默地卷著各自的莫合煙,並在火爐蓋上啪啪地爆著共同的苞穀豆。等雇下個壯實漢子,趕著輛大爬犁回到那輛破嘎斯六九跟前,再把我的行李卸到爬犁子上,繼續往三五零八趕去,已快耗去一個多小時了。我認定是這個司機懶得再跟我一塊兒遭罪,才故意搞的這鬼。要不然怎麼會那麼巧,車恰好壞在爬犁站跟前?臨分手時,我都沒稀罕再跟這老油子打聲招呼,都沒正眼瞧他一下。即便這樣,趕到三五零八,也已經是後半夜了。這幾十公裏路走下來,真把我凍慘烈了。整個下半身已經完全找不著感覺,甚至都不知道冷了。最後,我直想笑,直想好好地睡他一覺。我甚至認為這世界已經跟我完全沒一點關系了,心裏特別輕松,合上眼,蜷曲起腿,伸出雙手,緊抱住自己,整個人飄飄然地,真有一種駕鶴仙遊的感覺,特別特別舒坦。但突然間,我想起,好像有人跟我說過,凍死的人都是在一種充分解脫的恬靜中睡過去的,臉上無一不帶著輕松的笑容。想到「死」,我趕緊睜開眼,猛地一抽搐,就有淚水拼命往外迸濺……接著便哆嗦開了;接著,那種透心涼的感覺又回到了後脊梁上,又能感覺爬犁的顛簸,又能聽到車夫的喘息,喘息聲裏還混雜著一股濃烈的劣酒的辣味兒和馬汗的騷臭味兒……但所有這一切,都證明,我還活著。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