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隊部門口,父親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先從兜裏掏出煙來,一支支敬過去。 屋裏有六個人,父親一下子就敬了六支,而後對支書說:「國豆,有個事,我得給你說說。 」 國豆一臉麻子,麻得熱烈。 國豆說:「開會呢,正開會呢。 回頭再說吧。 」 父親說:「那我等吧,我等。 」 一直等到黃昏的時候,大隊幹部們才亂紛紛地從瓦屋裏走出來。 父親上前攔住了國豆。 父親巴巴地說:「國豆,說說?」 國豆漫不經心地往地上一蹲:「說說唄。 」 這時,父親又敬上了一支煙,那是第七支煙。 接下去,父親說了樹的事……父親說:「你去看看,真欺負人哪!」 國豆說:「球,不就一棵樹嗎?」 父親說:「那不是一棵樹。 」 父親又說:「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 那樹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給弄的樹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證。 」 國豆說:「老德能給你作證?」 父親說:「能。 他給弄的樹秧,還能忘了?」 那支煙很快就吸完了。 吸完煙,國豆把煙蒂往地上一按,說:「那就這吧,老姑夫,回頭說說。 」 父親懇求說:「得說說呀!」 國豆一抖上衣,很威嚴地說:「說說。 」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又在村口攔住了老德。 老德躬身背著一捆草,一悶一悶像口甕似的走著。 父親攔住他,又給他說了一遍樹的事。 父親說:「德哥,七年了,那樹秧還是你給買的,你不會忘吧?」 老德遲疑了一下,聳了聳肩上的草,而後,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久久才說:「樹,你說那樹……」 父親提示說:「院裏的那棵桐樹,樹秧是你給梢的,一塊六毛錢,仨五毛的,兩個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鋼‧兒……」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裏的炊煙絆住了。 遠遠的,他像是看見了什麼,又像是被烙鐵燙了眼。 老德勾回頭,囈囈怔怔地說:「樹?年後捎的?」 父親遞上一支煙,老刀牌香煙。 父親說:「德哥,春頭上,是春頭上。 」 老德把煙夾在耳朵上,又是悶了很久才啞聲說:「他姑夫,我,記性老不好……」 父親急了,說:「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 老德悶頭往前走了兩步,說:「叫我想想。 」 天黑下來了,父親像烏鴉似的在村口的路邊上立著,他的兩臂像翅膀一樣乍開去,喃喃地對著夜空高聲自語:「說是樹,那能是『樹』嗎?老天,這就不能說說?!……」突然間,他又像是夾了尾巴的狗一樣,掉頭就往村裏奔去。 父親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親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騾子! 夜墨下來的時候,穗兒奶奶還在院裏紡花呢。 那時候穗兒奶奶家裏有一架老式的木紡車,那是她當媳婦時娘家陪送的嫁妝。 那紡車上點著一支線香,飄一線香火頭,一支香就足夠了,穗兒奶奶紡花時就要這麼一點點亮。 那亮裏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聲兒,一時長出來,一時短回去,詩潤潤的像是胡琴。 穗兒奶奶心靜,穗兒奶奶有個好兒子。 這時,父親一頭闖了進來,父親像口黑鍋,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兒奶奶的面前!父親說:「妗子,紡花呢?」 穗兒奶奶嚇了一跳!片刻,她說:「是他姑夫吧?」 這時,父親往地上一蹲就開始說「樹」的事。 父親把「樹」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而後說:「妗子,老短哪,這事做得老短。 」 紡車一長一短地聽著,紡車聽得很仔細,很有耐性。 一直到接棉穗兒的時候,穗兒奶奶才說:「萬選不在家呀,萬選在公社呢。 」 父親說:「萬選回來了你給他說說。 」 穗兒奶奶就說:「我說說。 」 接下去,父親把「樹」說給了全村的人。 在會計二水家,父親說:「不夠一句呀,這不夠一句。 」在保管貴田家,父親說:「貴田,說起來可都是親戚呀!」在記工員寶燦家,父親說:「啥是秤,人心總是秤吧?!」在民兵隊長秋實家,父親說:「我又不是頭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親說:「我也不說別的,能這樣嗎?!……」在煤礦工人廣生家,父親對廣生媳婦辣嫂說:「那能是樹嗎?那不是樹啊!」……人們全都客客氣氣地聽著,做出很理解的樣子。 一包老刀牌香煙,就這樣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銅錘家巋然不動,銅錘家一點表示也沒有。 第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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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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