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根和李莊的月紅才認識半個多月,兩人就黏糊上了。 月紅三天兩頭往這邊跑。 月紅一來,存根就幹不好活了。 後來兩個人幹脆鑽進堂屋西房間裏,說說閑話,逗逗樂子。 剛開始倒沒感到存扣礙事,月紅還愛逗弄這個圓頭乖腦的小家夥玩呢。 有時給他買上幾粒糖果,有時捎些炒蠶豆或葵花籽兒。 存扣也挺喜歡這位姐姐的。 他喜歡倚在她身邊聽她說話,看她一邊說話一邊飛快地打著絨線,時不時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臉上忽然就一片桃紅了,好看得像年畫上的神仙姐姐呢。 月紅姐姐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說不出來,反正挺好聞的,反正九歲的小存扣愛聞。 可是過了幾天月紅卻不要存扣賴在她身邊玩兒了,她說「大人講正事兒呢,小孩子不要聽」,「豆腐橋那邊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 總之,是支他走的意思。 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來。 今天月紅姐姐來時給他帶來兩個麻團,才在街上買的。 輕輕咬開一個小洞,裏面熱氣就冒出來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兒直往外流。 存扣吃得心滿意足,吃完了,還把手指吮吮,有甜味呢。 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費,再往頭上抹抹。 這是存扣的習慣動作,吃油條也這樣。 「吃過咧,吃飽咧,可以出去玩玩咧。 」哥哥一直坐在床邊上看他吃,看他把兩個麻團全撂下肚。 月紅也坐在燈櫃兒旁邊看他吃,眯眯地笑,臉上有些酡紅。 「我不。 我要和你們一起玩。 」存扣說,一邊從燈櫃上拿來茶缸,出房門去倒些涼茶來喝。 「兩個麻團一缸茶,吃得肚裏飽嘎嘎」,鄉下人上街總喜歡如此打發自己。 麻團油膩,吃過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愜意。 存扣前腳才出房門存根跟腳就把門關上了。 「出去玩半個小時,哥哥要和你月紅姐商量大事!」存根在裏面粗著嗓子說。 像* 吼。 存扣回過身怔怔地站在房門口,臉都氣紅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他想不到哥哥這樣對他。 有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事要關起門來說!他嘴巴動了動,罵出一句話來: 「特務!狗特務!」 第一章 顧莊(上)(2) 罵完後把茶缸往方桌上很響地一‧,就沖出門去。 院子裏幾只雞婆見他來勢凶猛,張開翅膀向兩面直奔。 「讓你們聊個夠!讓你們聊個夠!」存扣氣咻咻地走到巷子北頭榮桂家屋後的豬圈時,從菜園的籬笆上狠勁拔出一根細竹條,在豬圈簷口下一撇一捺地揮舞。 草頂上紛披下來的絲瓜藤絡被齊刷刷地斬斷,亂七搭八落了一地。 也有那種叫「嗡子」的黃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擊中,發出「噗」一聲響,稀裏糊塗肯定來不及疼就死去了。 屍體被打出老遠,不一會兒就會被哪窩螞蟻發現,用一天的時間把它挪進洞裏。 拿絲瓜藤撒過氣,存扣一下子軟了下來。 他低著頭,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邊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樹下面。 這是他常來的地方。 當他受了委屈的時候,心裏煩的時候,想媽媽的時候,他就來這兒,坐在這樹下,呆呆地望著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歲死了爸,他媽桂香就經常不歸家了。 把兄弟倆扔在家裏,大帶小。 桂香在外面做「關亡」的營生。 「關亡」就是走陰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從陰曹地府帶上來,借她的口說話。 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說她是天生跑碼頭的「江湖命」。 確實,桂香一年起碼有十個月是在外面的。 可她卻總說自己是個「篩鬥命」,錢來得快去得也快。 丈夫死後她開始吃紙煙。 醜的不吃,像八分的「經濟」、一角四的「勇士」從來沒得眼向,正常是二角六的「玫瑰」,二角八的「華新」,二角九的「飛馬」,最次也起碼是二角的「光榮」。 還好麻一口兒,半斤大曲打不倒她。 又愛摸個牌,嫌小不怕大,卻輸多贏少。 她手敞,除了孝敬莊上幹部,親戚朋友、街坊鄰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過節帶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沒有了。 所以盡管在外面做偏門營生,在莊上* 倒是落有好名聲。 有時候深更半夜桂香也會突然回來,手裏端盞罩子燈在床上細細地照,眼淚滴在倆兄弟臉上。 燈光烘醒了他們,睜開眼,一聲「媽」還未喊出口,就被媽捺進嘴裏的薄荷糖或雲片糕堵住了。 媽熄燈躺在哥倆中間。 哥哥歲數大,身子靠著媽媽睡著不敢動;存扣卻不管,雙手勾住媽的頭,一條腿還擱媽身上,生怕媽飛了似的。 可是早上起來媽還是不在了。 燈櫃上擱著吃食、錢和糧票。 媽早走了,媽是順路來家一趟的,有條黑篷船在東河浜等著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過,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著。 哥上學也跟。 一個人在操場邊上玩,捉蜜蜂,找蟬蛻,望學生上體育課,嘿嘿地傻樂。 有時上課時,他從哥那教室的後門偷偷爬進去,像條狗坐在哥的課桌下,極專注地擺弄他找來的寶貝。 他從不打擾哥。 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七歲上小學這年,哥初中畢業了,他沒有務農的心,天天瞅空兒到離家不遠的街上跟瘸子長寶學修理。 修鎖,配鑰匙,修電筒、有線廣播和收音機,什麼都來,雜家。 也就小半年,該摸著的東西都摸著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廂房朝外的一面牆上鑿了個門臉兒,自個兒單幹起來。 找來兩個舊音箱擺在門口,成天開著響兒,引來不少男女伢子到他店裏玩,看他修東西,聽歌曲兒。 存根的維修店比莊上的文化室還熱鬧。 第一章 顧莊(上)(3) 月紅就是在維* 修店和存根搭上訕的。 她家在顧莊西面三裏路的李莊,那天到顧莊街上買毛線,順便把她哥的五節頭長電筒帶來修,她哥晚上看魚塘沒支亮手電可不行。 存根把電筒開關拆開,幾下擺弄便修好了,說聲「接觸不良」就遞給了月紅。 月紅問「幾錢呀」,存根很灑脫地說「算了,小意思,沒費電費材料的」。 月紅盯住存根看,忽然臉就紅了,說聲「難為你了」,轉身下了台階。 才走幾步存根把她叫住了,給了她幾顆乳珠兒,說「你這電筒五節頭的,電大,給你幾顆帶家去,燒壞了有得換。 」存扣看他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紅送出好遠,直到從巷頭轉彎不見了。 存根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麼。 過了兩天月紅倒又來了。 她帶來個硬紙有線廣播,說是聲音嗄,難聽,讓存根師傅修修。 這是個簡單活,不知為啥存根卻搗鼓了個把小時才弄妥了。 月紅也就陪了個把小時。 開始是站在櫃台外頭等,以後存根叫她坐到櫃台裏頭等。 存根修,月紅就坐旁邊看。 這以後月紅來鋪子的次數就越稠了,有東西修也來,沒東西修也來。 一來半天。 街坊鄰居都說這兩個人相好了,又說大概桂香回家來就要請媒人去說親了。 想不到哥是個花喜鵲,和月紅姐相好就不理寶寶(腳注:蘇北方言。 對弟妹或比自己年紀小的同輩都可以叫「寶寶」。 )了。 存扣恨恨地想,媽媽回來准告他一狀,叫媽媽罵他!媽媽每次家來都說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囑他要帶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紅姐姐來他就把我關到房門外頭來了。 真是欺人喲! 現在是早上九點多鐘光景,東面水碼頭上一個人也沒有,煮早中飯的人該來淘米洗菜了。 這是莊上最好的水碼頭,不是碎磚亂石壘的,也不是在河裏打樁再擔上木筏和竹排,而是兩塊建橋用的水泥板接的,平平展展地伸進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 這碼頭下面盡是磚頭瓦瓣,老輩人說這河邊上原來有座龍王廟的,以後不知為什麼坍塌了,想必是年紀太老了,碎磚爛瓦全推進了河裏。 因此夏天在這裏洗澡遊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別多,腳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渾,隨你放鴨似的人在裏面撲騰,水總是清的,照樣可以淘米洗菜挑水吃。 不像旁的碼頭,黃昏時河裏洗澡的人多了,來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間一撂,激起一片浪花來,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兩桶幹淨水來!」淘米洗菜的人則把淘籮籃子伸向河裏:「丫頭,幫著到遠處清下子!」 這碼頭就是好,顧莊頭一名。 第一章 顧莊(上)(4) 存扣百無聊賴地坐在樹根下面,把面前叢生的狗尾巴草的穗頭拔起來,箭矢似的射進河裏,在水面上雜亂地浮著,慢慢地往遠處漾去。 一只牛蜢飛過來,鋦上楝樹的皺皮,存扣窩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後拎起它的屍體扔向河面。 太輕,扔不遠。 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傘狀的水花,不知打哪裏出來的一尾 鰷猛地躥上來,一口把它吞了。 尾巴一擺,倏忽間就消失在遠處,後面留下一道淺白的水痕,馬上就不見了。 頭頂上的蟬又* 叫了起來,「知兒——知兒——」就一個腔調,聽得人要打瞌睡。 存扣不喜歡聽,存扣喜歡聽歌曲,像現在廣播和收音機裏老放的彩色電影《紅雨》裏的插曲《赤腳醫生歌》他就很喜歡聽: 赤腳醫生向陽花, 廣闊天地把根紮。 千朵萬朵紅似火, 貧下中農啊,貧下中農, 人人誇,人人誇。 第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都會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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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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