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變》 - P4

 嬗變

 呼延雲 作品,第4頁 / 共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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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知識,專案組的成員們大多很少了解,因此覺得特別新奇,都瞪圓了眼睛認真地聽。「那麼,我們來嘗試著對製造ab案件的1號兇嫌和製造cdef案件的2號兇嫌進行比較,能得出什麼樣的結論呢?」香茗一雙秀美的眼睛炯炯放光,「1號兇嫌,無論是割乳還是分屍,對犯罪現場的處理都相當乾淨,使我們的取證相當困難,他也遺留了火柴盒,但目的是提示警方他還要連續犯罪;而2號兇嫌,在犯罪現場留下了兇器以及大量的指紋、足跡,儘管他連續作案,卻沒有留下任何提示物。1號兇嫌把陳丹禁錮在地下室里,割乳之後還給警方打電話,整個犯罪行動步步為營,有條不紊;2號兇嫌則每次都是在僻靜地方用刀突襲受害人的要害部位。1號兇嫌是否對受害人進行過性凌虐,現在還不知道;2號兇嫌則幾乎每次都是先殺后奸,第一次對柳杉犯罪時,還出現了體外射精這樣典型的無組織力罪犯的特徵——所有事實都指明一點,1號兇嫌是有組織力罪犯,而2號兇嫌是無組織力罪犯,他們絕對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擲地有聲。李三多和許瑞龍不由得點了點頭,杜建平有異議:「難道不會是同一個兇手,為了擾亂警方的視線,故意做出兩種行為嗎?」林香茗拿起一支筆,在紙上籤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把紙推到杜建平面前:「杜處,請您在這張紙上籤上我的名字,盡量模仿我的筆跡。」杜建平皺著眉頭,拿著筆摹寫了半天,卻總也不像。「同樣的道理。」香茗平靜地說,「行為反映出個性。您摹寫我的簽名,可能某一筆很像,但每個字都像,是非常困難的事。犯罪比起簽名要複雜得多,在這個過程中,想刻意改變自己的行為模式,混淆警方的視線,就如同讓一隻狼,像狗一樣把尾巴向上捲起,偶爾也許可以,不可能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次犯罪,那條『狼尾巴』還不垂下來。」「還有,從時間上推理,1號兇嫌和2號兇嫌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郭小芬說,「因為1號兇嫌犯案在前,2號兇嫌犯案在後。種種跡象表明,2號兇嫌暴露出的破綻比1號兇嫌多得多。如果說是2號兇嫌模仿1號兇嫌割乳犯罪,還說得過去;如果說是1號兇嫌突然刻意變成2號兇嫌的行為模式,從不在犯罪現場留下任何破綻,變成留下兇器和大量的指紋、足跡——他這不是找死嗎?!」郭小芬說。

這個推理很精彩,在大家欽佩的目光中,郭小芬揚起臉蛋,得意地笑著。但是,那個呼延雲耷拉著腦袋,垂著手坐在沙發上,彷彿又昏昏睡去。「可惡的傢伙。」郭小芬氣憤地想,「他根本就沒在意我的推理。」專案組一致認定,系列命案的兇手為兩個人,這就意味著偵辦的思路和方向要做非常大的調整。林香茗說了一番很中肯的話:「眼下看,2號兇嫌的社會破壞性大於1號兇嫌,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已經連續殺死4人;但從長遠看,1號兇嫌則可能成為我們更危險的敵人,他的犯罪水準和反偵查能力明顯比2號兇嫌要高得多。但是,以投入的警力而論,我們這個專案組已經集結了市局最精悍的力量,不可能再要求領導補充警力,所以我們必須同時緝捕這兩個兇嫌。」此言一出,每個人的心頭都感到沉甸甸的,尤其是杜建平,過去他的專案組一直對付「一個兇手」,就已經精疲力竭師老無功,現在要在短時間內抓捕兩個兇手,談何容易。難,香茗又何嘗不知道,但他是個極深沉的人,於是很自信地分派起了工作:「當前重中之重的,是必須遏制住2號兇嫌的犯罪意圖。無組織力罪犯一般都只在居住地附近作案,而且膽小敏感,所以——」他用手指在地圖上一劃:「杜處和林科長,你們的工作是把布警監控的範圍,縮小在學苑橋附近的區域,聲勢越大越好,居委會戴紅箍的大爺大媽,各個單位的保安,不分晝夜地輪班巡查,同時加強對可疑人員的排查,這樣形成強大的震懾力,使2號兇嫌在短期內不敢輕舉妄動。」想到這和前一段時間自己主抓的工作有一定的延續性,杜建平很痛快地答應了,他的老部下林鳳沖自然也沒有問題。「思緲,由於2號兇嫌的作案次數多,犯罪現場留下的證據也較多,有利於你在鑒識中有所建樹,所以你跟杜處他們一起,行嗎?」林香茗問。「無所謂,我跟著誰都可以。」劉思緲說。林香茗接著布置:「蕾蓉,我認為,1號兇嫌目前留給我們的所有物證之中,最有意義的兩個:一個是火柴盒,一個是那具被肢解的屍體,案件的突破口很可能從這二者上打開。所以我建議你下功夫,把火柴盒『剝皮抽髓』,找到兇手疏漏掉的線索;給那具碎屍『穿衣洗澡』,讓她親口告訴我們,兇手到底是誰!」

蕾蓉點了點頭。「郭小芬,你的工作是……」「等一等。」林香茗剛說了不到半句,就被郭小芬打斷了:「我加入專案組給你們幫幫忙,指點一二的,當然沒問題,但是我的正式工作畢竟是《法制時報》的記者,希望能夠獨立地開展調查……」「這不行!」林香茗斷然拒絕,「你一個人太危險。」「所以,我要你給我派個搭檔。」郭小芬狡猾地笑了。林香茗一愣,哪裡還有什麼人手可派?莫非——林香茗猜對了,郭小芬一指呆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呼延雲:「你讓他當我的搭檔,負責保護我的安全!」這就是純粹的胡說八道了。傻子都看得出,別說當保鏢,你現在讓這個傢伙能站直溜了,怕都是個奇迹。所以郭小芬這一舉動出於什麼意圖,大家就都未免雲里霧裡。不過,林香茗讓郭小芬和呼延雲加入專案組,就是想讓他們起到參謀作用,眼下任其「自由發揮」,是無可無不可的事情,於是點點頭答應了。「至於我自己。」林香茗說,「雖然這個案件我此前有所關注,但是現在,我想從頭把相關案卷、資料仔細研讀一遍,爭取早點對兩個嫌犯做出準確的個性剖繪,所以我先在局裡『看家』,大家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這裡匯總,便於我及時向領導彙報。」於是各赴「戰場」。杜建平帶著林鳳沖、劉思緲去分局,談布警監控的問題;蕾蓉拿著證物袋回法醫鑒定中心,做進一步的檢驗;林香茗和兩位領導則留在會議室里,研究案情。郭小芬宛如剛剛升了官,不客氣地給呼延雲下命令:「你,跟著我走。」呼延雲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跟著她進了電梯。郭小芬摁下「1層」和「close」鍵,門正要合攏的時候,樓道里一個身穿警服的矮胖子衝上來就往裡鑽,只聽「哐」的一聲,被門狠狠地卡了一下,張口就罵:「操你媽的!」郭小芬大怒:「你罵誰呢?!」「嘿!」矮胖子扒著門,本來就有點歪的嘴巴,撇得老高,「見過揀垃圾的,沒他媽見過揀罵的!」

郭小芬一瞄他的肩章,嘴茬子更刻薄了:「不過是個一毛一(三級警司),你橫什麼?!」「我就橫,你能把老子怎麼著!」矮胖子扒著門不鬆手,郭小芬也下不去,兩個人就在電梯門口對峙著,你一言我一語地吵,惹得許多人都聚了過來看熱鬧。在會議室的許瑞龍聽見樓道里吵吵嚷嚷的,很不高興地對秘書周瑾晨說:「去,看看怎麼回事,菜市場開到辦公樓里來了嗎?越來越沒規矩了!」周瑾晨一溜小跑來到電梯間,一看,立刻喝道:「馬笑中!你撒什麼野?!」「哎喲,這不是周大秘書嗎?」矮胖子立刻摘下那頂歪戴著的警帽,皮笑肉不笑地給周瑾晨鞠躬,「小的是鄉下人,沒進過城,不懂規矩,給您請安,給您賠罪……要不我給您磕一個,帶響兒的?」像風吹過水麵一般,圍觀的人群響起了一片笑聲。周瑾晨知道他是存心搗亂,要是和他糾纏下去,圍觀的人勢必會越來越多,動靜也會越來越大,到時候局長一句「這麼點事情都擺不平」,吃虧的還是自己。於是對郭小芬說:「郭記者,我有點事找您,您先從電梯上下來吧。」這是要明白人給混蛋騰地兒。郭小芬也知道和馬笑中這號人掰扯不出個是非,就從電梯上下了來,呼延雲跟在她身後。馬笑中戴上警帽,大搖大擺地進了電梯,滿臉都洋溢著勝利者的笑容。電梯門關上,下去了。周瑾晨親自陪著郭小芬步行下樓,一邊給她賠不是,一邊解釋:「這個馬笑中,是全市公安系統出了名兒的刺頭兒,又混又賴,入行好多年了,還在派出所里當片兒警。他們所長成天忙得四腳朝天,倒要拿出一半的精力用來擺平他惹的是非,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一個片兒警,怎麼會到市局來辦事?」郭小芬很好奇。「他前兩天闖了個大禍。」周瑾晨哭笑不得地說,「一個精神病,拿著把西瓜刀,衝進幼兒園,劫持了一個班的孩子。警察趕到了,他是精神病人,又不能開槍擊斃,想衝進屋子又怕混亂中傷到孩子。談判專家也來了,好說歹說,一點兒用也沒有,反而把他激怒了,對著警察破口大罵!馬笑中生氣了,開始回罵,祖宗十八代罵了一溜夠,大概是從道光年間鴉片戰爭開始一直罵到文革結束,總之中國近現代史上那點破事,都是精神病人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乾的,兩個鐘頭楞沒罵重樣兒。精神病人罵不過他,氣得直吐白沫,扯著嗓子嚷嚷,脖子上直躥青筋。可笑的是,這時候接近中午了,那些被劫持的小朋友餓了,看那精神病人隔著窗戶,專心致志地和馬笑中『論戰』,就排著隊出屋子吃飯去了。警察衝進去,把精神病人弄上警車,馬笑中還追著車軲轆罵,終於大獲全勝……」

郭小芬笑得肚皮疼:「這是立功了啊,怎麼叫闖禍呢?」周瑾晨搖頭嘆氣:「也怪這小子罵得實在是太難聽了,有個圍觀的拿手機錄了視頻,在網上發出去了。局長大發雷霆,要求嚴厲處置。這小子今天是來領處分來了,可你看他那副二百五的樣子,不知道的以為立功受獎了呢!」到了一樓,郭小芬讓周瑾晨留步,自己和呼延雲走出大樓,剛剛來到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院子,就聽見身後有人吹了個極響亮的口哨。郭小芬回頭一看,真箇冤家路窄,竟是剛剛「別過」的馬笑中。原來這姓馬的有個嗜好,甭管打架罵街跳房子,只要勝利了,為慶祝兼紀念,必然要「來一泡」。他剛才大敗郭小芬,自鳴得意之餘,坐電梯下到一樓上了趟廁所,這功夫郭小芬和呼延雲下了樓,自然就走在他的前面了。「你又想幹嗎?」郭小芬瞪著他問。「不幹啥,看你牌兒靚,就管不住嘴了。」馬笑中無恥地笑道。他用淫穢的目光把郭小芬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突然皺起眉頭來:「我怎麼覺得在哪裡見過你?我想想啊……」「不用想!咱們從來就沒見過。剛才看了你一眼,現在我得趕緊回家上眼藥去!」郭小芬不客氣地說,拉著呼延雲就走。「站住!」馬笑中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嚴厲,「你前幾天,是不是晚上去過椿樹街果仁巷衚衕?」夜,灰色的樓,沒有燈的樓道,落滿灰塵的護欄,一步步走上頂層,401,那個眼球凸出、行將就木的老太太……還有402,陳丹的家,手掌輕輕一用力,沒有鎖的門開了……從漆黑一團的房間里「呼」地刮出一股寒徹骨髓的陰風!光天化日之下,郭小芬回憶起這些,「倏」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我去過……你怎麼知道?!」「好啊!我可算找到你了!」馬笑中凶相畢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疼得她大叫起來:「你放開我,臭流氓!」「我還流氓?」馬笑中挽起袖子,胳膊上露出一塊圓形的青黑色,「我是那裡的管片兒民警,那天晚上正巡邏呢,看你跌跌撞撞地從衚衕里跑出來,想問問你遇到什麼困難,手剛剛搭在你肩膀上,嘿,就挨了你一電棍!」

郭小芬猛地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心裡有點歉疚,嘴上卻硬:「大晚上的,我知道你是好人還是流氓?!」「那麼晚了,你去果仁巷衚衕做什麼?」馬笑中好奇地問。「我為了一件案子,去找一個姓賈的,沒有找到……」郭小芬不想和他多說,含混其辭,準備開溜。「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賈魁?」馬笑中說,「他有個繼女名字叫陳丹。」郭小芬十分驚訝:「你認識陳丹?」馬笑中放開了攥住她腕子的手,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豈止認識……我正要去醫院看望陳丹,你們和我一起去嗎?」二十分鐘后,馬笑中把他那輛警用普桑停在仁濟醫院的停車場上,郭小芬和呼延雲下了車。三個人一起往醫院裡面走,只見許多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和面容憔悴的患者,在青灰色的門診樓門口,來來往往地走動著。繞過去,便看見因為建築年代較近,雖然也是青色,但沒有門診樓那麼陳舊的住院部大樓了。然而陳丹並沒有住在這裡。由於住院部大樓床位比較緊張,住院患者成分又非常複雜,所以市局跟醫院做了工作,將她安置在旁邊一棟小白樓的一層。小白樓本是提供給特護病人的,醫療設備很完備,難得的是非常清靜,攝像頭等安保設備也比較齊全。有了攝像頭,就沒再安排保安。馬笑中一行三人進了樓門,迎面一股濃重的來蘇水味兒,走不出幾步,便看見兩扇對開的玻璃門。馬笑中徑直朝裡面走,手剛要推右邊那扇門,從旁邊米黃色的值班護士台探出一張臉蛋:「別碰!」郭小芬嚇了一跳,一看,原來是個很標緻的小護士,手裡還拿著鏡子和眼線筆,顯然是在補妝。馬笑中朝那小護士眉毛一挑,咧嘴一笑:「喲,喬妹妹知道我要來,特意梳妝打扮呢?」「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喬護士輕蔑地說,「裡邊躺著的那個是你什麼人啊?老相好?看你來得這叫一勤。」「瞧瞧,這話說的,多讓人寒心!」馬笑中說,「吃醋可以,別拿醋澆我啊!」

「我呸!」喬護士唾道,「甭跟我耍貧嘴,看你那相好的去吧……右邊那扇門壞了,別推啊,一推該倒了,摔碎了你又賠不起。」「誰說我沒錢?一個多億呢!」馬笑中一面說著葷話,一面推開左邊那扇門,帶著郭小芬和呼延雲走了進去。樓道不長,潔白的地磚亮可鑒人,右邊是化驗室、b超室、心電圖室,左邊是icu(重症監護室)以及標號為108和110的兩個供患者住的病房,現在都空著。陳丹住的房間,在樓道盡頭左手的112房間,112的對面是洗手間。往112門口一站,馬笑中就變了。郭小芬確實是這麼感覺的。站在112門口的馬笑中,神情有如鉛一般沉重,與剛才那個流里流氣的傢伙判若兩人,彷彿是頃刻之間,烏雲就已經籠罩在了他的頭頂。他輕輕地用那隻粗糙的大手推開門,只見一個護士正伏在陳丹的病床前,給她拔掉點滴注射的針頭。時間已是下午,這間窗戶朝東的房間,有些昏暗。陳丹躺在病床上睡著了,面龐如雪,眼睛儘管閉著,長長睫毛卻時不時顫動一下,惹起人無限的愛憐。左邊床頭柜上的長頸玻璃花瓶里插著一束花,右邊的床頭櫃擺著一台小巧的cd機,蘋果型的,特別可愛。馬笑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陳丹;郭小芬是第一次見陳丹,心中浮起一絲憐憫;呼延雲只往裡面瞟了一眼,就靠在樓道的牆上發獃。護士一手拿著空的吊瓶,一手拎著輸液管走了出來,對馬笑中說:「你又來啦?」口氣不無揶揄。馬笑中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兩聲,然後壓低了聲音問:「於護士長,陳丹她……怎麼樣了?」「嗯,每次來都要問這個問題。」於護士長把吊瓶和輸液管收好,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圓圓的臉龐,「她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就是非常虛弱,需要靜養。」言外之意是責備馬笑中的行為構成了「打擾靜養」,馬笑中慢慢地垂下了腦袋。「於護士長。」郭小芬問,「我看見花瓶里插著的花還很鮮艷——上午有人來探視過陳丹嗎?」

「有啊。有個叫白天羽的大學生比馬警官來得還勤,三天兩頭就要來看陳丹,花就是他帶來的。」「還有人來探視過嗎?比如她同宿舍的同學——我在她宿舍里看見過那個蘋果型的cd機。」於護士長想了一想說:「你一說我想起來了,確實有一兩個女生來探視過陳丹,帶來了那台cd機,不過陳丹自己沒法操作,我怕打擾她休息,很少放音樂給她聽。此外,還有兩個人來過:一個四十歲左右,很儒雅,據說是陳丹的班主任;還有一個也在四十歲左右,面孔黃黃的,頭髮稀疏,嘴巴尖尖,耳朵上有一撮黑毛,鬼鬼祟祟地摸到病房門口往裡面看,被我發現了,讓他在來賓登記簿簽字,他只簽了個『賈』字,就匆匆溜掉了。」案子已經發生一段時間,陳丹的事勢必早就在學校里傳開,同學、老師來探望她,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這個耳朵上一撮黑毛的傢伙是誰呢?郭小芬正在想,馬笑中已經給出了答案:「這個人是賈魁,陳丹的繼父,耳朵上那撮『鬍子』是他的標誌。」「可憐的姑娘,乳房被切掉一隻不說,嘴裡被灌入硫酸,雙手的指骨也被全部掰斷……兇手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折磨她?」於護士長嘆了口氣說。「哼……」一聲冷笑。笑聲是那樣單純,只包含了一種情緒——不屑。於護士長、郭小芬和馬笑中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在了呼延雲的身上。那不屑的一笑,痕迹還清晰地留在他的嘴角。馬笑中問:「你笑什麼?」「不過是一隻雞,玩兒大了,被褪了毛,何必大驚小怪?」呼延雲歪著肩膀說。馬笑中的臉,彷彿「砰」地打著了火的灶台,一下子漲得通紅!他一把抓住呼延雲的脖領子:「你丫再說一遍我聽聽!」呼延雲眯著眼睛看了看他,然後慢慢地說:「我說,那不過是一隻玩兒大了的雞,根本不值得憐憫,所以你們也不用假惺惺的……」馬笑中掄起拳頭就要揍他,郭小芬眼急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臂,於護士長也連拉帶勸:「小馬,不能吵到陳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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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見了效。馬笑中惡狠狠地瞪了呼延雲一眼,轉身往樓外走去。郭小芬去追他,呼延雲整了整脖領子,慢吞吞地跟在後面。馬笑中走得極快,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郭小芬來到醫院門口,正在張望,發現呼延雲已經站在了身後,生氣地說:「看也看得出來,馬笑中很喜歡陳丹,你怎麼能當他的面那樣講話?多傷人啊!」這時,忽然聽見幾聲又響亮又霸道的喇叭聲,接著便看到了馬路對面的白色普桑,以及坐在駕駛位置上狠狠地嘬著煙捲的馬笑中。上了車,三個人都沉默不語。馬笑中那張被煙霧繚繞著的面孔,彷彿沼氣升騰的池塘,晦暗極了。很久,他才把煙頭丟到車窗外面,一踩油門,車向西駛去。要去哪裡,郭小芬和呼延雲都沒有問。車,停在了衚衕口。下車之後,郭小芬覺得眼熟,但是又有些茫然。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的辰光,夏天的陽光依舊有些刺眼,灑在衚衕里,給路邊那開裂了的青色條石、暗紅色的磚牆,房頂上幾蓬青里夾黃的衰草,都漂了一層病懨懨的白色。電線杆子歪得要倒似的,一個男孩子把皮筋的一頭栓在上面,另一頭套在自己的腳腕上,讓一個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的小姑娘「踩一踩二」地跳皮筋,影子隨著腳步一起躥動。遠處是一棟四層的灰樓,陽台上,枯萎的藤蔓,裂掉的花盆,生鏽的晾衣鉤……哦,這不就是果仁巷衚衕嗎?郭小芬認出來了。馬笑中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支煙,拿打火機「咔」地點燃,一面看那兩個孩子跳皮筋,一面無聲地抽煙。天氣畢竟有些熱,沒多久,兩個孩子跳累了,收了皮筋,進了衚衕口的小店。出來時,小姑娘手裡拿著根和路雪,男孩子叼著根紅豆沙。「跟他媽的我那會兒一樣。」馬笑中凄慘地一笑,「身上就帶一塊五,買根一塊錢的塔糕給她,我自己吃五毛錢的大紅果。」「陳丹?」郭小芬小心翼翼地問。「嗯。」馬笑中點了點頭。

男孩子和小姑娘回家去了,可馬笑中還是怔怔地望著衚衕許久,忽然自言自語起來:「那麼好的一個姑娘,後來怎麼就變成那樣了呢?真讓人想不通啊!」「陳丹?」郭小芬依舊問得小心翼翼。「嗯。」馬笑中說,「認識她那會兒,我上初中,她上小學,都住這附近,放了學老在一起玩。我是這一片有名的鬧將,屬於鞋底子抽壞三雙也不好好學習那種。她媽媽不讓她跟我在一塊兒,她才不在乎,她知道我只是淘氣,並不壞。那時候真好啊,見天盼著放學,放學了就往家奔,吃飯都沒這麼積極。遠遠地,總能看見衚衕口有這麼個小小的人在等我,然後就騎著個自行車,帶她滿世界轉……其實我一直沒覺得她多漂亮,等她上初中了,忽然有一天,發現她變漂亮了,特害怕,因為我知道我長得寒磣,可是她好像一直也不在乎……」馬笑中一邊念叨著,一邊朝灰樓走去:「她爸爸死得早。不知道她媽媽後來怎麼把那個姓賈的帶回了家,一看就是個人渣。陳丹上了初二之後,突然就和我疏遠了,總躲著我。有一次我就在她家樓下截住她,問出了什麼事,結果姓賈那孫子下樓給了我一大嘴巴,就把她帶上了樓。那會兒我就發誓,早晚有一天,要把這個大嘴巴抽還給姓賈的王八蛋!」推開4單元的樓門,三個人一起往樓上走。回憶起上次摸黑上樓嚇得半死的情景,郭小芬不禁覺得有點好笑。「陳丹的媽媽死得很突然,據說是滑倒了,腦袋撞在暖氣片上。」越往上走,馬笑中的聲音越低沉,「但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工作后我還調過案件的卷宗,上面說是意外死亡,我又沒學過法醫,看不出什麼。媽媽死後,陳丹經常和一群流氓混在一起,成天叼個煙捲,大半夜參與群體鬥毆,還被我們拘過。在派出所里,她蹲在牆角,看見我就叫哥,我一下子就想起站在衚衕口等我的那個小小的人,眼淚差點沒掉下來……」馬笑中的腳步放緩了,彷彿一些沉重的東西壓在他那原本就又矮又胖的身子上,抬腿,很吃力。

「後來呢?」郭小芬問。「後來……後來她總算考上了大學,我也參加工作了,就很少再得到她的消息了。」馬笑中愣了一愣,突然狠狠甩了一下頭,就像潛泳太久之後,浮到水面上來一樣,然後換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笑嘻嘻地說:「不提啦……我都快把這些事情忘光了。」郭小芬沒有說話,她的目光已經被樓道拐角處的一個小小的東西吸引住了:黃色的圓柱形,頭端是裂開的玻璃片。這不就是我那個失手摔落的小手電筒嗎?抬起頭,原來再上一層台階,就到頂層了。看見了402的房門,土黃色,布滿了裂紋;對面的401房門,老舊的情形也差不多。這回,那個面容可怖的老太太不會再冒出來了吧?冒出來我也不怕,我身邊畢竟還站著兩個人呢!等來到402房間的門口,郭小芬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就像被生生地摁在了冰河裡,有一絲恐懼的悸動。當馬笑中信手推開房門時,一股夾帶著灰塵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令她身子一顫。不是陰風,不是寒意,但……就是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異樣。「這屋子怎麼不上鎖啊?」她一面往裡面走,一面裝成很隨意地一問。「陳丹的媽媽死後,賈魁把這房子的產權轉到了自己的名下,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不在這裡住了,房子交給對面的老太太幫著出租,他抽不冷的回來收一趟租金。但是靠一個老太太坐等房客上門,畢竟不容易。時間一久,房子就空下來了,趕上小偷小摸的把門撬壞,就再也沒有人來修這鎖了。」馬笑中解釋道。房子是兩居室,南北各一間。廁所和廚房都在中間的過道上。地板、木板床和人造革沙發上都覆蓋了厚厚一層土。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傢具了。牆皮大都剝落了,牆角上結著骯髒的蜘蛛網。陽台上除了幾雙壞掉的鞋和開裂的花盆,倚著牆還有一些黑灰色的軟「棍子」,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幾棵早就爛掉的大蔥。馬笑中手一指北邊的小屋說:「陳丹當時住在這間屋子裡,她媽媽也是死在這裡,呶,就是那扇暖氣片旁邊。」站在暖氣片前,郭小芬再次感受到了那種無法言喻的異樣。就是這麼一排冰冷的、銹跡斑斑、片與片之間充滿著黑絮的東西,奪走了一個人的生命?時間流逝,血跡當然是不會再有了,但是看著看著,郭小芬分明感到:眼前殷起一片鮮艷而慘烈的紅色。「我聽說,這屋子鬧鬼?」她問。「哪裡有鬼!八成是陳丹有時晚上來這裡哭她媽媽,街坊聽到了就胡猜。」馬笑中說。哭聲……縈繞在耳朵里,很凄切,也很清晰,就像那天夜晚曾經誘惑她推開房門的妖異,不斷延長的手臂,宛如蟒蛇一般,將她一點點絞纏入懷抱,而她拚命掙扎,卻始終無法解脫……「不!」郭小芬突然大叫一聲,把馬笑中和呼延雲都嚇了一跳。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定定神說:「笑中,你能不能把陳丹母親當年意外死亡的卷宗給我找到,我想和專案組的各位高手們好好研究一下。」「研究?」馬笑中有點緊張,「難道那真的不是意外死亡?」「對!」郭小芬堅定地說,「我感覺,這屋子裡……有冤魂!」


第十章 人與獸


分局,檔案室。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寬敞的辦公平台上,燈火通明,卻只有郭小芬、馬笑中、呼延雲三個人的身影。一份厚厚的牛皮紙卷宗擺在了桌子上。和電影里常見的那種落滿了灰塵的景象完全不同,眼前這份卷宗相當整潔乾淨。足以證明,公安系統對檔案資料的管理和保存是相當規範的。打開卷宗,現場照片、現場調查報告、審訊記錄、法醫出具的死亡證明等資料,展示在了郭小芬面前。一張一張認真地看。「死者系自行滑倒后,後腦觸暖氣片,致顱骨骨折,顱內大出血死亡。」法醫在死亡鑒定上是這樣寫的。郭小芬心裡嘆息,一個人的生命凋亡,不過就這麼一句話而已。警方對賈魁的審訊紀錄,幾乎可以用「無懈可擊」四個字來形容。據他陳述,當天下班后他約了幾個朋友去喝酒,回到家時,發現妻子坐靠在暖氣片下,流了許多血,人已經咽氣了。他沒有破壞現場,立刻報警。

陳丹的陳述只有寥寥幾句,當天晚上她不在家,到街上閑逛去了,回來后才知道母親的死訊。然後,就是那幾張現場照片。閃光燈下,背景異乎尋常地慘白,死者坐在地上,背靠著暖氣片,圓睜著一雙死魚似的青白的眼睛,歪著脖子,嘴角掛著暗紅色的痕迹。暖氣片上,一大攤鮮血淋漓著。她的毫無生氣的眼睛里,有一種猙獰的厲色。左腳上穿著一隻拖鞋,右腳上則是光的,那隻滑掉的拖鞋在腳尖的前方。照片下面還附著說明:「鞋底在地板磚上留下的擦痕證明,死者系右腳滑出導致身體失控。」還有一些照片,是室內的情形,陳丹的床上,被子疊得好好的,確實是沒有人睡過的樣子。可以佐證陳丹自己說的當天晚上不在家的話。「看出什麼來了嗎?」馬笑中小聲地問,緊張得眉毛直哆嗦。郭小芬咬著嘴唇,慢慢地搖了搖頭,馬笑中沉默了半響,才嘟囔出一句:「也是,這麼多年了,不可能再……」「一無所獲。」郭小芬想。時間的塵埃真的可以把一切都掩埋掉的啊!說什麼推理多麼多麼厲害,還不都是小說、電影中的虛構。郭小芬心有不甘地重重將卷宗合上。眼前不禁浮現出躺在病床上的陳丹那不時翕動的睫毛。痛心,而且無奈。卷宗就要合攏的一瞬間,她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是呼延雲發出的,他一直插著褲兜站在她後面。郭小芬驚訝地回過頭,呼延雲伸出手,把卷宗重新掀開,用手指點了點其中一張現場照片上,那隻滑出的右腳拖鞋。郭小芬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呼延雲。呼延雲的神情依舊冷漠。郭小芬站了起來,對馬笑中說:「你,扶我一把。」馬笑中懵頭懵腦地,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郭小芬把右腳的鞋脫下,趿拉著,然後身體向後傾倒,右腳一順,把鞋滑了出去,馬笑中連忙將她一把扶住。然後,至少試驗了20次以上。先開始郭小芬是「假摔」,後來是真的後仰倒下,把馬笑中這堵「靠山」累得一頭汗。

直到最後一次,鞋幾乎是踢出去的,碰到一條桌子腿,翻了個滾兒……「好了,不用再試了!」郭小芬單腿蹦著把鞋夠回來,穿上:「姓馬的,看出問題來了嗎?」馬笑中搔著後腦勺,一臉的困惑。「滑出去的鞋,由於地板摩擦力的緣故,有可能出現一些角度上的偏差,但只要不碰到障礙物,在形態上永遠是保持一致的,更何況報告上寫得很明白,鞋底擦痕是連貫的,也就是說,鞋在滑出時沒有跳起或拋出的現象。」郭小芬指了指照片,「這樣一來,就絕對不會出現這張照片上的情況——鞋底衝上!」馬笑中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那……會不會是賈魁在發現死者時碰的呢?」郭小芬一愣,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對照片細看之下,又搖了搖頭:「你看,門在死者身體的左側,即便賈魁進來發現死者,查看也罷搶救也罷,都不需要繞到死者的右側,不會碰到那隻拖鞋。更何況審訊記錄上,賈魁兩次強調,他『沒有破壞現場』。那麼照片上的鞋底衝上,很可能是後來賈魁在偽造現場時,不小心碰翻的。」馬笑中有些激動:「這麼說,姓賈那王八蛋還是有問題?」郭小芬沒有回答,看了一眼呼延雲,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通了。「喂,我是郭小芬。」「什麼事?」「據說你是犯罪現場的刑事鑒識專家,有個懸案,六年前的,有現場照片,說是意外死亡,我看了看,覺得有些可疑,卻又拿不出更強有力的科學證據,你能不能看一下?」「我沒時間。」「跟陳丹案件有關,她媽媽六年前意外死亡……」「你把卷宗放回原位,我有時間去看。」然後,那邊電話就掛上了。郭小芬有些生氣:「這個劉思緲,怎麼總是這樣臭屁!」她剛剛要把手機放回口袋,卻突然鈴聲大作,接通之後,聽到的是林香茗那沉著中透露著一絲興奮的聲音:「小郭,你等一下,蕾蓉要和你說話。」

「小郭,我是蕾蓉,我有一個發現。那兩個火柴盒上的印刷字跡不是都已經模糊了嗎?我在實驗室對國內火柴盒生產廠商的資料進行了類比,發現火柴盒可能屬於『特供品』,即專門為某一客戶生產的,這種特供品上的字跡大多不是印上去的,而是模壓上去的。具備一定的凹凸度。在紙張上寫字,會在後面一頁紙上留下微弱的壓痕,靜電壓痕探測儀能使這些痕迹變得清晰可見,我就對其中一個火柴盒進行了探測,結果發現了一個標誌:一個同心圓里有兩個大寫的『t』字。」郭小芬吃了一驚:「那不是天堂夜總會的標誌嗎?」「是,這就是特供天堂夜總會的火柴,從一個側面可以證明,兇手應該是個經常去這家夜總會娛樂的人,所以我和香茗想讓你和呼延去一趟,了解一下這種火柴的使用人群、使用目的,看看能不能從中發現一些線索。」郭小芬還沒有回答,電話里傳出了林香茗的聲音:「小郭,杜處、林科、我和思緲都是經常跑案子的,天堂夜總會裡的內保、waiter恐怕天天拿著我們的照片往腦子裡印,我們去了摸不到什麼情況。所以只好拜託你們倆了,我要強調的只有一句話——千萬注意安全!出現什麼意外情況,隨時和我聯繫!」掛斷電話,郭小芬神色凝重,ktv舞廳什麼的倒是常去,但夜總會,她可從未涉足過。「怎麼了?」馬笑中問。「上邊有任務,派我們暗訪天堂夜總會……」郭小芬回答了半句,突然茅塞頓開,「你小子肯定老去那種地方吧?」馬笑中嘬著牙花子:「那是個有名的銷金窩子,我一小警察,消費不起。不過,路數跟窯子應該差不多吧?」郭小芬笑了起來:「就是個花哨點兒的大窯子。」馬笑中說:「那好辦了,我道兒劃得筆直。」「哼,那你跟我們一起去,出了事情你扛!」郭小芬說完又有點猶豫,「路有些遠,不耽誤你事情吧?」「近賭遠嫖嘛!」馬笑中咧著大嘴樂道,「哥哥現在最大的事情,就是給妹妹當一回護花使者!」

一道門,兩個世界。門,玄鐵色的門,用霓虹燈裝飾得流光溢彩,「tt」兩個鮮紅的字不停聳動,像毒蛇對天空吐著信子。門的外面,是暗夜,路上的行人、自行車上的騎者、打車的小職員,像螞蟻一樣卑微地於沉默中涌動。門的裡面,邁進去,哪怕半步,立刻就——轟!音樂聲和鼓點聲猶如瀑布一般,席捲著迎頭砸下!令人暈頭轉向。神智恍惚地沿著紅色地毯步入disco大廳,就像食物沿著食管被吞咽進了胃。震耳欲聾的聲音,分不清音樂還是人的嘶叫,在激光燈、搖頭燈數萬道幻化光芒的掃射下,所有人的臉上都鬼一樣猙獰。自由升降式舞台的正中,一個豐乳肥臀的長發裸女,伸出長長的舌頭,舔吮著那根銀色的鋼管,一手摸乳一手撫臀,胯部活塞般劇烈地前後聳動,玻璃舞池下迸射出妖異的光芒,舞池裡無數的影子,一面痙攣一面伸出手,沖裸女張著嘴嚎叫,活像一群在抽水馬桶里翻卷向下的穢物……先是失聰,而後失明……只覺得感官被無數因絢而爛的東西咀嚼著,向前的每一步,都成為了自我崩解的過程。「你說什麼啊?」郭小芬沖著馬笑中大喊。「啊?你說什麼?」馬笑中沖著郭小芬大喊。兩個人喊了半天,才知道對方其實什麼都沒有說,跌跌撞撞到了吧台。坐下,馬上有waiter上來問他們要什麼,郭小芬剛說了半句「三瓶啤酒……」就被馬笑中一把捂住嘴巴,對那waiter說:「半打科羅娜。」然後在她耳邊說:「你是盤子啊?沒聽說夜總會點啤酒按瓶的!」郭小芬有點不好意思:「我怕這裡酒太貴……」「這裡一杯白水也要三十!」馬笑中斜睨著她,把腿一伸:「想省錢甭來這兒,街邊小攤兒,啤酒三塊錢一紮,冒頂還帶沫兒。」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吧台調酒師扭動腰肢,雜耍一般將五顏六色的酒瓶凌空拋擲,騰挪飛轉,不由得眼花繚亂。檀木飾金的巨大歡喜佛構成dj台後景,無論毗那夜迦還是觀世音化身的美女,坐姿交媾的表情都有著一種猙獰的興奮,給人格外妖魅的感覺。兩個穿著低胸緊身裝,超短裙裹著的黑色絲襪散發出誘人肉香的小姐湊了上來,眼皮上貼著的金紙被鐳光一照,好像兩隻叫春的貓。帥哥,不請我們喝杯酒嗎?其中一個嚶嚀道。馬笑中歪著嘴:白喝?當然不啦!那小姐笑著伸出纖纖食指,在他微微隆起的褲襠上畫了一個圓圈:喝完酒,推油、打真軍、bodymassage、雙飛……看帥哥中意哪種啦,出場也可以,不過要灌單的哦……中意?馬笑中大笑起來,我最中意的是百家樂和大滿貫,可惜裡子太薄,弟弟沒勁,消受不起二位。兩個小姐一看郭小芬,似乎明白了什麼,笑得更淫靡了:原來帥哥自帶酒水啊,那我們就不打擾了。說完雙雙翩然而去。艷福難享,眼福卻可以大飽,看著花枝招展的小姐們在大廳里鶯回燕轉,馬笑中酒喝得非常愜意,一邊打嗝一邊飛哨,一副老行子的架勢。瞧見他這副色眯眯的樣兒,郭小芬打心裡膩味,轉頭一看呼延雲,又不由得愣住了。出於本能,所有人——無論是跳舞的站立的還是坐觀的,無不隨著音樂和鼓點,共振著肢體的某個部分。唯獨他,唯獨這個呼延雲,就那麼冷若冰霜地靜靜坐著,一口一口地啜著啤酒,鋼一樣且冷且硬,不受任何誘惑,和整個夜總會所有人都大異其趣。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他的目光像是一把冰冷而鋒利的解剖刀,無情地劃過在舞場中肆虐著的每一具肉體,終於化為嘴角一絲極度蔑視的冷笑……這個怪物!郭小芬想。趁著這個當兒,她仔仔細細地觀察著舞廳的每一台酒桌,每一隻手,每一張吞雲吐霧的嘴巴,甚至每一柱彷彿煙火的光芒,但沒有看到任何火柴盒的形跡。走,跟我下場子去吧!馬笑中抓住郭小芬的手,就要拉她下舞池。郭小芬毫不客氣,一把甩開:你喝多了吧?馬笑中嘿嘿嘿地笑,他是借酒發情,半打啤酒,郭小芬喝了一瓶,他只喝了兩瓶,呼延雲倒是悶聲不響地喝了三瓶,於是又點了半打。誰想不過片刻,呼延雲又咕嘟咕嘟三瓶下肚,雙眼迷離著要去小解。你陪他去。郭小芬對馬笑中說。馬笑中很不情願地跟著呼延雲往洗手間走。呼延雲一路踉蹌,經過包廂區時,稀里糊塗推開厚厚一道門,入眼是一個臉孔尖瘦、頭髮稀疏的男人裸著身子,有個穿著橘紅色ol套裝的長發女郎跪在他兩腿之間,一下一下地點著頭。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那男人大怒,一個煙灰缸就砸了過來!多虧身後的馬笑中,一把將呼延雲扥了出來:我靠!你丫惹大麻煩了!沒看見門上封著包嗎?!門重重地關上,門把上掛著一條毛巾。包廂門上掛毛巾,行話叫封包,表示裡面正在行事,絕對禁止打擾!如果打擾,有個說法叫「掰棒子」,另一種觀點是這三個字應該寫成「掰蚌子」,總之是強行斷春的意思,在風月場所是大忌中的大忌!呼延雲還懵懂著:「我……我要上洗手間。」這個時候,那包廂的門「呼」地拉開了,臉孔尖瘦的男子披了襯衫,提著褲子,敞著懷走了出來,凸出的眼珠子簡直要爆裂一般:「操你媽的,是哪個王八蛋敢壞老子的好事?!」馬笑中暗暗叫苦,這種事,按照道兒上的規矩,剁手都是輕的。誰知那男子只和他對視了1秒,轉身就跑!警察的本能,馬笑中拔腿就追!在群魔狂舞的disco大廳里,很快就都消失了蹤影。呼延雲本來就迷糊,這時也管不了許多,扶著牆找到洗手間解完了手,晃悠著回到大廳。看了看依舊high得高潮迭起的那一群,揀了個空著的座位就癱了下來,也不去找郭小芬了。這時,卡座那邊出事了。王軍被高秘書從市局裡領出來之後,先找了個骨科醫院把被劉思緲卸掉的膀子扶正,然後滿世界找「撒火」的地方,就來到了天堂夜總會。他是常客,也是貴客,所以夜總會老總、道上綽號叫「大疤」的董豹,在人滿為患的大廳里,特地切出一個卡座,親自陪他喝酒。酒豈無花?可惜這天不巧,超a級和a級的小姐都已經滿活兒了,竟抽不出一朵,b級的小姐大多是飛台的,為防她們釣客,董豹不肯用,跟幾位媽咪一商量,只好把剛剛進來的幾個、還正在培訓中的小姐臨時調來充場。

其中最美的一個叫娟子,雖然塗脂抹粉,艷若霞蔚,但是畢竟還是個雛兒,緊張得眉毛直哆嗦,一個勁地閃躲王軍的猥褻。王軍的手在她雙腿之間越插越深,她卻越並越緊,把王軍的火一下子拱起來了:「操!洗個手都他媽不痛快!」董豹面無表情:「跟王哥賠不是。」「對不起……王哥!」「對不起就完啦?」王軍指了指她的乳房,「來個雞胸堡給哥哥吃……」娟子咬緊牙,慢慢地搖了搖頭。董豹抬了抬眼皮:「媽咪沒教你?」娟子一下子站了起來:「董哥……當初我來的時候說好的,我只出素台!」「操!」話音未落,王軍一腳把她踹倒在了沙發上。董豹揮了一下手,waiter知道這是要照規矩行事,端著盤子上來了,上面10個橢圓形的馬兒樽,都是盛得滿滿的龍舌蘭酒。「喝。」董豹指著酒杯說。娟子拿起一杯,金黃色的液體在燈光的掃耀下,閃爍著烈性的光芒,她一閉眼一仰脖,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從嘴到喉嚨,頓時像火燒一樣,痛苦得她捂著脖子不住地咳嗽。「喝。」董豹說。第二杯酒下肚,娟子實在是忍受不了龍舌蘭酒的辛辣了,用手掩口的當兒,伸出舌頭在指縫間舔了一下。喝龍舌蘭酒,照習慣,是一杯下肚后,舔一口塗在虎口上的鹽,再嚼一口檸檬,以沖淡酒的烈性。但是客人戲耍小姐,常常逼其喝「無料酒」,小姐為了對付,便琢磨出個花招,出場前把手在極濃的鹽水中洗過一遍,這樣即便是不刻意塗鹽,只消舔一下手就能讓口舌好過一些。這套把戲,王軍豈能不知道,掄起粗糙的巴掌,給了娟子一個大耳光,鮮血頓時滲出了她的嘴角。「臭婊子,敢撬面兒?好,我讓你丫撬!你丫撬!」說著打開鹽罐,把鹽往她流血的傷口上撒,疼得她嗷嗷大叫,掙扎中咬了他的手一口。王軍大怒,一個耳光接著一個耳光,扇得娟子兩邊臉頓時腫了起來,從嘴裡往外噴血,噴到最後竟吐出一顆牙來。她拚命掙扎,摔倒在地上,在酒桌下面亂爬,王軍用皮靴跺她的腿,踹她的后腰,她一面爬一面大哭,嘴裡還嗚嚕嗚嚕地不斷喊著:「媽媽,媽媽……」

場景極其凄慘,然而圍觀的人們一陣陣地大笑,還有鼓掌的。音樂彷彿驟然提高了八度,鼓點也更急促了,不遠處,一些俊男靚女瘋狂地搖擺著腦袋和屁股……「王哥您消消氣,消消氣……」帶娟子的媽咪上來拉著王軍的胳膊苦苦哀求,「都怪我沒調教好,芬妮已經丟了,您得給我留棵搖錢樹不是?董哥,您也幫我說說話……」董豹冷笑一聲:「王哥飆了,就讓他敗敗火吧。」有了董豹這話,王軍更加肆無忌憚了,一把揪住娟子的頭髮,掄圓了朝她臉上狠狠地扇……但是這回,一隻鐵鉗似的手,將他的腕子,死死地釘在了半空!然後,他打了個哆嗦。王軍真的害怕了,因為面對他的這個人,火燎一樣蓬亂的頭髮下,一雙眼睛放射出仇恨的光芒——刻骨的仇恨!夜總會裡,為了小姐碴錛是常事,頭破血流,鬧出人命也不稀罕。但眼前這個傢伙,無論衣著、氣質都完全不像是道上的人物,甚至可以說,他和這花團錦簇的夜總會格格不入。王軍定了定神,惡狠狠地說:「你丫他媽哪條道兒上的?敢替她拔份兒?!」「我哪條道兒上的也不是!」呼延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是道兒上的,居然公然和道兒上的頭面人物叫板!圍觀的人都目瞪口呆,然而也就是兩秒鐘的事情,一個酒瓶就「啪」地砸在了呼延雲的頭頂上!玻璃茬子、酒、鮮血,順著呼延雲的額頭就嘩啦啦地流淌下來,呼延雲眼前一黑,坐倒在了地上。「操!」董豹攥著剩下那半個酒瓶,獰笑道,「小屄崽子也敢到這裡來拔份兒,給我打!」一聲令下,夜總會的內保們像鬣狗一樣圍著呼延雲拳打腳踢,疼得呼延雲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坐在吧台的郭小芬從呼延雲挺身而出開始,就看見了他的一舉一動,見他被暴揍,衝上來連拉帶扯:「不要打人!不要打人!」然而她纖弱的身體,只被那些膀大腰圓的內保們一搡,就倒退出老遠,然後又沖了回來。

也就是因為她的出現,王軍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她和呼延雲,正是昨天晚上擒拿他的那些人中的兩員。他的眼裡頓時冒出一股殺氣!對著董豹,中指和大拇指一捻,董豹會意,鐵一樣硬冷的聲音:「狠狠打!讓他有喘的沒吸的!」這是要內保們下殺手。一個內保抬起皮靴,對準呼延雲的心窩就要做致命一踹!「等一等!」竟是王軍叫了暫停!內保們都愣住了,齊刷刷看著王軍,才看到,一片鋒利的玻璃片,准准地壓在了他的頸動脈上!接著,從他的身後,露出了一個矮胖子得意的笑臉。「朋友!」王軍喘著粗氣,「想出這道門,就別讓我出血。」「你丫,哪兒的?」董豹問。馬笑中掏出警官證在他眼前一晃。「操!」董豹罵道,「一毛一,敢跑我們這兒齜屁?!」馬笑中不慌不忙地把警官證塞好,拎起一瓶酒,猛地掄起,狠狠地砸向董豹的腦門!董豹哪裡料到這個矮胖子會突然發狠,躲閃不及,只聽「啪啦啦」一聲巨響,董豹捂著滿臉鮮血的腦袋躺在地上嗷嗷地慘叫!「豹哥!豹哥!」的呼叫聲頓時亂成一團。郭小芬知道,馬笑中是在給呼延雲報仇。內保們想打馬笑中,又不敢。黑道上有所謂三不惹,頭一個就是條子。萬一混亂之下殺了警察,那整條道兒上都不得消停了。「我讓你操!操啊!你媽了個屄的,居然敢跟老子撒野!」馬笑中罵著董豹,另一隻手上的玻璃片可是一刻也沒離開過王軍的頸動脈分毫。王軍知道這是個心狠手黑、真敢玩兒命的主兒,所以一動也不敢動。「你!」馬笑中指了指郭小芬,「扶著那個大俠,先走!」郭小芬扶起呼延雲離開了夜總會。「朋友,可以撤火了吧?」王軍對馬笑中說。「少他媽的廢話!」馬笑中喊道:「拿酒來!」一個waiter連忙端上一瓶baileys,馬笑中冷笑一聲:「糊弄娘們兒呢!換vodka。」

王軍心裡一沉。酒拿來了。馬笑中從王軍的頭頂往下澆,然後掏出zippo,啪地打著,點了根兒煙,叼著煙,用zippo的火苗在王軍耳垂上一掃,滋啦一聲,嚇得王軍一激靈。馬笑中笑了:「走。」王軍為了不被烤全羊,乖乖地在他前面走。出了夜總會大門,馬笑中突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一看,原來是郭小芬打了輛計程車,正等他。馬笑中照王軍屁股狠狠一腳,把他踹趴在地上,躥上車,司機立刻把車開走了。「你們還不走?等我做什麼!」馬笑中責備郭小芬。「廢話,怎麼能扔下你不管!」郭小芬說,「司機,趕快去附近的醫院,我們這兒有個人需要包紮傷口。」在醫院,醫生給呼延雲的腦袋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你幹嗎去了?」郭小芬在診室外面問馬笑中,「讓你陪呼延雲上洗手間,你倒好,把他一個人扔下,你看看他惹的這禍!」「我追人去了。」馬笑中使勁嘬了兩口煙。「追誰去了?」郭小芬問。馬笑中沉默了一下,才狠狠地吐出兩個字:「賈魁!」「啊?」郭小芬非常驚訝,「他在天堂夜總會?」馬笑中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然後說:「呼延雲這小子誤闖封包,倒是立了個大功,我在整個夜總會都沒有發現的火柴盒,卻在賈魁所在的那個包廂的桌子上看見了——雖然只一瞬,但我敢肯定,絕對是同一個火柴盒。」郭小芬低頭沉思,馬笑中突然叫了一聲「壞了」,把她嚇了一跳:「又怎麼啦?」「我不是拍了董豹一酒瓶子嗎?咱們把呼延雲送到離夜總會最近的醫院來包紮,董豹那些小弟一定也會把他往這裡送啊。」說完,他跳起來就往電梯間跑,剛到拐角,隱約聽到「慢點抬豹哥」的一片叫喊聲,連忙回來,和郭小芬一起,攙扶著剛剛包紮完的呼延雲出了診室,正慌不擇路,一個俏麗的身影閃了過來:「跟我走!」正是剛剛被呼延雲搭救過的娟子。

順著步行梯下了樓,已近子夜,街道漆黑,如潑墨一般。「我常來這所醫院看病,你們一出夜總會,我就打車跟著你們。」娟子指著呼延雲問,「他……沒事吧?」聲音發顫。呼延雲本來就喝了不少酒,又被酒瓶砸了腦袋,現在處於半昏迷狀態。郭小芬說:「他沒事。倒是你一身的傷……趕緊進醫院診治一下,然後回家休息吧。」娟子一聽,眼裡頓時淚光瑩瑩:「我……我沒有家。」一時間,幾個人都陷入了沉默。片刻,郭小芬突然想起了什麼:「有種火柴盒,一個同心圓里有兩個大寫的『t』字,是你們天堂夜總會專用的嗎?」娟子點了點頭。「是做什麼用的?」郭小芬追問道,「我在disco大廳里沒有看到啊。」娟子說:「那是在包廂用的,客人要玩冰火九重天,點酒精爐加熱茶水的時候使用。」郭小芬一愣:「什麼是冰火九重天?」娟子不再說話。郭小芬料想是不便深講的事,便和馬笑中一起扶著呼延雲打了個車,與她告別了。「他怎麼辦?」在車上,馬笑中指著呼延雲問:「你知道他家在哪裡嗎?」郭小芬搖了搖頭:「看他這樣子,連句話都說不全了,先讓他到我家住一晚上吧,你另外打個車回家。」馬笑中吹了個口哨:「這小子,好艷福!」「你說什麼?」郭小芬瞪圓了眼睛。「我說,他這頓打挨得值!」馬笑中哈哈大笑起來。進了家門,摸開了燈,把一團爛泥似的呼延雲放倒在床上,郭小芬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看著這個四仰八叉的傢伙,突然覺得他好古怪好矛盾:似乎很聰明,可是又笨到在夜總會裡公開拔份兒,挨了頓臭揍;看望陳丹時,說「那不過是一隻玩兒大了的雞」,惡毒入骨,可是剛才又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姐挺身而出,險些把命搭上……他的嘴角,還掛著一些挨打時吐出的污物。郭小芬用把毛巾浸在熱水裡,然後輕輕地將他的嘴角擦凈。

突然,她看到呼延雲緊閉著的眼睛里,慢慢地泌出了淚水。醉鬼輕輕地抓住了郭小芬的手腕,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什麼,聽了半天,竟是翻來覆去的一句話:「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郭小芬把他的手放下,怔怔地看著他,然後關上燈,卻繼續坐在他身邊,於黑暗中發著呆,一時間心事浩茫。遠處寫字樓頂的霓虹燈,閃著撲朔迷離的光芒。很久很久,她才在沙發上坐下,也許是太疲累的緣故,腦袋一偏就睡著了。他。躺在床上的他,眼皮偶爾一動,於是沉重的天花板在倏忽的一視中,變成了淹沒他的海水,他如浮屍一般起起沉沉,漸漸地陷入了徹底的大黑暗……「呼延雲,呼延雲!」有人一面叫他的名字,一面敲著什麼。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中,他茫然地抬起頭,發現自己正坐在高中課堂里,語文老師用指頭敲著他的課桌:「叫你回答問題,怎麼傻獃獃的不說話?又溜號了吧?想什麼呢!」滿教室的鬨笑聲。窗外,陰沉沉的,密雲不雨。他才轉過味兒來,想把平攤在桌子上的本子掩起來,可是已經晚了,老師一把搶了過來。「我就知道,你又在寫小說,又在想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老師把本子拿在手裡,「下課去我辦公室!」下課了。敲門,走進年級組辦公室。辦公室里,聚集著所有的老師,臉一律沖著他,可惜面容都是模糊的,像貼上了一層厚厚的玻璃紙。每次都是這樣,為了對付他一個,幾乎要傾巢出動,猶嫌兵力不足。「為什麼你總是寫這些陰暗面?!」年級組長揚著他的本子,不停地在半空甩動,「什麼被城管逼瘋了的修鞋女人,什麼在商場門口拉二胡的瞎乞丐,什麼用跳樓自殺來索要拖欠工資的民工,什麼拒絕拆遷而被毆打的老頭……」他冷冷地說:「我只寫我看到的。」「那隻能說明,你的視線是偏激的、狹隘的!」年級組長瞪圓了眼,「我們周圍充滿了溫暖和光明,你怎麼就統統沒有看到!」

城市假期 Amocity!

  

他放聲大笑起來!於是老師們的臉孔都扭曲、變形,彷彿是被天堂夜總會的滿天星掃耀過一般。然而,一切一切,都在他那狂放不羈的笑聲中消失了。學校,五層實驗樓,外舷梯,最上一層。晚風,撩撥著一個俊美少年的頭髮。他真的很美很美,膚如凝脂,紅唇貝齒,兩道柳葉眉下,是一雙晶瑩如洗、顧盼神飛的眼睛。多年以後呼延雲看動畫片《千與千尋》,才發現他好像好像千尋的男友小白。「香茗!」呼延雲大聲叫道。「哎!」林香茗嫣然一笑,「你上來吧!」一面說,一面不自覺地用手輕輕梳理著鬢角那一絲被風拂亂的長發。呼延雲上了去,兩個朋友坐在檯子上,望著浸在晚霞里的那一泓斜陽,很久很久。「怎麼了?」香茗問。「還不是老一套,把我當成異端!」呼延雲冷笑道,「一群幫凶!」「幫凶?」香茗一愣。「幫凶!」呼延雲堅定不疑,接著又緩慢而深沉地說:「幫著殺人,或者幫著閹割……」「也許,你想多了……」香茗說。呼延雲看著他,慢慢地搖了搖頭。香茗剛剛轉學過來那會兒,和呼延雲同桌,整日價沉默寡言,後來有個同學打聽到,他的父母離婚了,跟著奶奶過,便欺負他。呼延雲聽說了,放學之後,把那個男生狠狠揍了一頓。「你是什麼髒東西,也配欺負香茗!」呼延雲揪著他的脖領子,「今後再敢,揍死你!」「髒東西」滾蛋了,呼延雲轉身要回家,才發現不遠處,林香茗羞怯地看著他。從此,他倆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整所學校都在用最骯髒的語言描繪他倆的關係,但他倆不屑一辯,君子由來便是鶴,他倆的友情是那樣的真摯和純潔,何必跟那些「閹人」浪費唾沫星子!「閹人」這個詞,來自呼延雲在全校大會上的講演。鐵青色的大幕下,演講的一個接著一個,神情都萎靡不振,口裡滿是歌頌感激讚美宣誓……

輪到他了,跳上台,開口便是:「學校,只培養出兩種人——死人或閹人。」台下頓時騷動起來,一雙雙耷拉的眉眼都撐了開來,放射出毒毒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因為他講的是事實。沉重的課業負擔、僵化的教育體制,學生們早就被家長、老師以及整個社會,捆縛進了蠶室,一刀閹掉靈魂上的陽具,從此除了吃飯睡覺做功課,就是撲克撞球遊戲廳,即便偶爾感到兩腿之間有點空虛,只要叼起煙捲,那些空虛就與煙霧一併繚繞到九霄雲外去了。中學如此,上了大學,也一樣。隨便扒著某個教室的後窗往裡面看,映入眼帘的都大同小異:一群無法再矯正的彎曲脊樑,托著一個個半張著嘴的腦袋,痴獃一般聽著老師們一成不變的訓示,神態和晚清以降那些皇城根下的遺民沒什麼兩樣。中午就蛆一樣集體蠕動到食堂,留下一片狼藉,碎饅頭、剩米飯、肉末兒、菜葉子,一起漂浮在泔水缸里——誰知道在其間傾倒了多少嚼得無味的麻木靈魂。抽煙、喝酒、濫交、吸毒、打群架……打輸了像豬一樣嚎,打贏了像狼一樣嗥。「我們總得做點什麼啊。」一天,呼延雲對林香茗說,「這樣下去,死的人越來越多了。」於是辦起了個雜誌,一時間好評如潮。系主任專門找呼延雲談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句:「做人,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最後,他實在沒的說了,對一直沉默的呼延雲說:「你,表個態吧。」「但丁的《神曲》,您讀過沒有?」呼延雲平靜地問。系主任愣住了。「裡面有這麼一句話:人不能像走獸一樣活著,應該追求知識和美德。」呼延雲說,「安分守己固然重要,但如果不追求知識和美德,那隻配做走獸,談不上做人。」系主任一笑。時光如梭,馬上要大學畢業了,雜誌的同仁都未免成熟起來,不願再活在夢裡,於是經費和人都日漸其少,終於偃旗息鼓。

原本就走在布滿荊棘的道路上,需要彼此攙扶,現在,同路的人越來越少,他不禁感到舉步維艱。屢戰屢敗,呼延雲聽懂了一首名叫《江湖行》的歌:「見過許多我這樣的年輕人,走啊走啊停下來那麼傷心,這個曾是他們想要改變的世界,成了他們不可缺的一部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抑鬱:莫非我最終也逃脫不了被這個世界同化的命運嗎?學校注意到他的情緒反常,通知他體檢。進了醫務室,才發現偌大的房間只有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他在醫生面前坐下。醫生扒著他的眼皮看了半天,突然問:「聽說,你總看到殺人?」他一愣。見他沒有回答,醫生接著問:「你還有其他幻覺嗎?」幻覺?見他還是沒有回答,醫生掏出一個小瓶子,裡面裝滿了白色的藥片:「一天三次,每次兩片……」「然後呢?」呼延雲問。「然後你就不會再有幻覺了,不會再為了幻覺而痛苦了。」醫生很有信心地說。拿著藥瓶出來,他獃獃地站在校園裡。有一個曾經一起辦雜誌的同仁,現在摟著一個女孩子,笑逐顏開地走了過來,看見他,像躲避瘟疫一樣走開。「怎麼啦?」那個女孩子問他的男朋友。「你還不知道?全校都傳開了,他精神有問題,學校已經專門請醫生來給他診治了。」聲音遠遠地飄了過來。頭頂陽光燦爛,晃得他眯起眼睛。「難道我二十年來所見的殺人,僅僅是幻象?」他想著自己是何等愚蠢,何等虛妄,咧著嘴傻笑起來。那瓶葯,他開始按時、按量地吃。同班同學芷清,被學生會主席強姦后,從樓上墜落,死了。把芷清的骨灰安置到墓地那天,呼延雲也去了,吃藥的緣故,傻獃獃的。大學四年,他和這個同學沒什麼交往,只記得她是個相貌清秀、很老實的女生,腦子有點慢,平時不愛說話,總躲在教室的角落裡,默默地看書。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患尿毒症去世了,母女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苦。

小雨噼撲,芷清的母親哭得幾次昏厥過去。不知為什麼,呼延雲腦海里突然浮起一幕情景:有一天,她突然來找自己,眼圈黑黑的:「你……你會破案?」「沒有,我只是比較喜歡看推理小說。」「有個案子,你能不能幫我破破?」她的聲音很低切,「我……我很害怕。」呼延雲很吃驚,詳細一問,才知道她的書包、課桌里平白多了許多紙錢,圓形的,中間挖著方孔。「我看書里說,路上踩到這個都會讓鬼纏上,死掉的,更別說是……」她說的時候,身子微微發抖。呼延雲看了紙錢一眼,徑直找到班裡的團支部書記,把紙錢啪地拍在他面前:「為了爭一個就業名額,把人往死里整?!」「你憑什麼說是我乾的?」團支書正氣凜然地說。呼延雲冷笑一聲:「紙錢上的大拇指和食指拿捏的印痕顯示,這是右手捏紙,左手持剪子剪出的東西。一個人,做什麼都可以左右手交換使用,唯獨剪東西,必須按平時的習慣,才能操作完成。全班就你一個左撇子。你要不承認,我這裡還有磁性刷,可以檢測紙錢上的指紋——料想你辦這個事的時候,不會戴手套。」團支書愣住了,半晌悻悻地轉身就走,呼延雲厲聲說:「別放著人不做,做鬼!」呼延雲把真相告訴芷清,她吁了一口氣,笑了:「那太好了,我媽媽身體不好,要吃許多葯,每天上學前,我都得把藥片給她分好,中午吃的,下午吃的……」說著說著她神情黯然起來:「我不能死的,我死了,我媽媽就沒人管了。」從墓地回到學校,就聽說,學生會那一群俊男靚女,信誓旦旦地替主席做保,是芷清主動勾引的他,為了要挾才自殺的。而且,「也是受害者」的學生會主席動用了家裡的關係,加上校領導的庇護,竟然無事。呼延雲有點發懵,一個人,一個女孩子,死了,就這麼……完了?他感到很冷,坐在座位上,渾身發抖。

團支書走了過來,關心地說:「你是不是沒有吃藥啊?趕快吃藥吧!」說著還特地給他打來一杯水。旋開瓶蓋,倒出兩片小藥片,白色的,掌心裡。「我不能死的,我死了,我媽媽就沒人管了。」耳畔突然響起芷清的話。他大喊起來:「芷清不是自殺的!絕對不是!她是被那個王八蛋推下樓的!」團支書嚇了一跳:「你……你快點把葯吃了吧。」他把葯摔在地上:「我沒有病!你給我滾!」然後對著同學們說:「有血性的,跟我走!替芷清伸冤去!」沒有人回答,都遠遠地和他拉開距離,形成一個扇形。怕他的瘋癲,又想看他怎樣瘋癲。呼延雲沉痛極了,指著芷清的課桌:「這個地方,不久前,還坐著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她和我們朝夕相處了整整四年啊!你們怎麼能這樣冷漠和麻木!」「死了就死了唄,人都是要死的。」一個同學面無表情地說。他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掃過,還有,地上那兩片葯。「你——們——這——些——凶——手!」他輕蔑地說。他一個人,走過長長的、黑暗的樓道,手裡拎著條棍子。進了教室,他把那個曾經被評為「感動市民公德人物」、「市志願者先進個人」的學生會主席一腳踹倒在地,然後掄起棍子痛打,無論學生會主席怎麼哀號,他也不停止,一時間鮮血四濺。外面圍聚的看客們,看著他血紅的眼睛,不約而同地大喊起來:「瘋子!瘋子!」結果,在畢業的前一周,瘋子被學校開除了。從前這個書痴一讀就是一夜,書房的燈常常亮徹通宵。但是那天晚上,香茗來看望他時,發現窗戶是黑的,門一推即開,接著就看到了坐在窗台上的他。他把自己沉浸在溶溶的月光里,從側面看,彷彿一尊冰雕。「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他在喃喃些什麼啊?林香茗不清楚。但是看他頭髮蓬亂、目光如裂,知道他心中是何等的煎熬。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呼延……」香茗聽他念的格外凄愴,黑暗中不禁毛骨悚然,「你……你可別嚇我。」「我沒有瘋,他們殺人。」呼延雲慢慢昂起頭,面上浮著青白的光芒,「他們讓我吃藥,他們污衊我發瘋,其實是怕我礙著他們的手腳,他們還要殺人,還要殺人……」沉默良久,香茗才說:「我來是告訴你……我要走了。」呼延雲怔住了:「去哪裡啊,你要?」香茗說:「我在警官大學拿不到畢業證,所以要去美國留學,美國的行為科學非常發達,我想學會怎樣讀懂心靈……」「對一群已經根本就沒有心靈的行屍走肉,你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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