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名》 - P1

 惡名

 西德尼 謝爾頓 作品,第1頁 / 共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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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1章


太陽老早就落在遠方的山頭後面了,但是"最後機會鎮"的白晝狂歡依然持續著。這是人們記憶中最酷熱的一次七月四日,空氣中感覺不到一絲絲的風,連主街底端、以木頭搭建的舞池上所懸挂的中國式燈籠也紋風不動。

"最後機會鎮"的管樂隊穿著紅金相間、不合身的制服,搭配上一張鼓、兩把小提琴還有一把走調的五弦琴,在酷熱的天氣下,興高采烈地演奏出一支波爾卡舞曲。

十來個各種年齡的壁花像哨兵一樣坐在以帆布為天棚的舞池邊緣,基中之一的麥瑞琦,從喉嚨到腳踝都包裹在寡婦的喪服中,坐在藤椅邊緣,不自在地變換著坐姿。在她單調乏味、黑色粗布長服的上衣底下,汗水像蛇一般緩緩地流過雙乳之間。她努力地不去理會自己的不安以及偶爾向她投射過來的目光,一邊看著一對對恣意歡笑、隨快樂的波爾卡舞曲在舞池中舞動的人,一邊覺得這一切離自己好遠。

我明天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這個無意識的想法不請自來,強烈的程度令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麥瑞琦向四周看了一下,深怕自己已經將這個叛逆的想法大聲地喊了出來,但是並沒有人特別注意到她,這才讓她鬆了一口氣。她的丈夫麥都華去世已經一年,但是與他的死因有關的流言,仍然每天在她的背後流傳著。

城市假期 Amocity!

  

再也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這個決定一直揮之不去,除了討厭寡婦喪服之外,她也憎惡某些人稱呼她"麥寡婦"。三十歲就被稱為寡婦似乎太年輕了。

她的父親如果還活著,就會告訴她,她剛受到聖靈的感召,應該加以服從。當她坐在那兒茫然地望著跳舞的人群時,有個想法使她興奮起來,那就是明天絕對要換下習俗所要求她穿上的喪服。

她忍受哀悼麥都華的鬧劇已經夠久了,改變的時候已到。

在喧鬧的管樂聲中,她想像著將暗淡的黑色絲綢、黝黑的斜紋布、以及許多個月以來所戴的孝布統統打包起來的快感。明天她要穿上灰色,或者甚至是淡紫色的衣服,這個顏色在著喪服期間被允許的——但通常只在穿滿兩年的黑喪服之後。

她的婆婆麥蘿琳終其餘生都將會在公開而又誇張地悲嘆長子的英年早逝,而且一定會認為兒媳婦必須再穿一年黑喪服才適當,尤其是像麥都華警長這樣赫赫有名之士,其未亡人更非如此不可,麥蘿琳會覺得現在就捨棄傳統實在太早了,這些該做的事"一定得做完,至少是對麥家而言。"

麥瑞琦一想到她的反抗必然會帶來的衝突,忍不住就嘆了口氣,但是她那無聲的嘆息在舞者們的歡笑聲與爵士舞步中消失得了無蹤跡。她無精打采地舉起那把她親手裝飾上黑玉珠和黑流蘇的黑色蕾絲扇,想要扇些微風驅走熱氣。

音樂若能停下來該有多好,她決定下次樂隊一休息就要離開舞會回家去,兒子泰森與管家黛芬在等她。他們或許已拿出大家下午做好並放入地下室冰櫃的草莓冰淇淋出來大吃特吃了。

有人碰了她一下,她看向坐在身旁的女人。自封為鎮民饒舌代表的雜貨店老闆娘柯米莉剛剛對她說了些什麼,而且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麥瑞琦繼續扇她的扇子,音樂這麼吵根本就無法交談,所以她以嘴型說:"你說什麼?"

米莉向她靠近了些,在她耳邊吼道:"我說,你看過這種景象嗎?真是的,我年輕的時候,我們絕對不可以像現在這些女孩這樣的露出襯裙來,真是可恥。"

米莉寬闊僵硬的嘴巴,就像泰森的鐵猴子存錢筒一樣,一吞進硬幣,兩片嘴唇就一開一合。瑞琦僅僅點個頭,同時懷疑米莉是否真的年輕過,她覺得大家跳舞的樣子並沒有什麼問題。

當一個身穿長衣、裙擺折邊像白色泡沫般的少女舞過她面前時,她朝她笑了一下。在這個臨時搭建的舞池中跳舞的年輕人她幾乎都認識,"最後機會鎮"還沒有大到讓她無法認識所有的鄰居,特別是年輕的一輩。十年前她曾在鎮外新建的學校教過書,許多舞過她面前的年輕人都曾經是她的學生。

就一個假日而言,那天下午有著很愉快的開端。黛芬準備了一大籃的野餐食物,而在瑞琦的堅持下,這位管家陪同她和泰森參加了鎮上的野餐會。中午時分有個遊行活動,政治人物則在橫跨於大街兩邊的紅白藍色旗幟底下發表演說,七月強烈的陽光把人們的臉頰晒成粉紅色,把禿頭晒成紅色。她這一天過得很充實,沒有必要去參加舞會,但是某種頑固的好奇心把她帶到那兒去。如今瑞琦希望自己不要每次身處人群便陷入強烈的孤獨感之中。

她渴望音樂趕快結束。當觀眾一點樂趣也沒有,一整個晚上都沒有人邀請她跳舞——雖然她未曾期待或甚至想要人邀她。她真不懂自己怎會來參加這個舞會,這個決定就跟要換下喪服的想法一樣,來得很突然。她最近覺得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一艘沒有船長的帆船在人生之海上顛簸起伏,這並不是她想長久去擁抱的感覺。瑞琦回過頭望向長長的大街,覺得馬拉松式的波爾卡舞曲彷彿永不停歇。

瑞琦刻意不去理會米莉以及坐在她另一邊的女人。這個女人對於震天價響的音樂充耳不聞,竟然沉沉地睡著,頭軟綿綿地垂下,口水自大張的嘴不雅地滴在上衣上。面對這副模樣,瑞琦默默地把頭轉開。

她看向最近的一盞中國燈籠,看見飛蛾撲向半透明的燈籠紙後面閃爍的燭火,火焰中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魔力,使得飛蛾撲向死亡?火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使得蟲子無法抗拒,甚至無法自救?

瑞琦覺得自己像撲向燭火而又脆弱的飛蛾一般惴惴不安。多年以前——在她嫁給麥都華以前,在她放棄教職當起妻子、母親、兒媳婦以前——曾經對自己充滿信心;那時候她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對每一天都滿懷期待與目標。

然而即便是八年的婚姻生活也比不上這一年來的守喪所帶來的磨難,現在她是麥寡婦,且仍是人們閑言閑語的話題。

不,自從既是警長又是父親與丈夫的麥都華,不名譽地在一家酒吧樓上破爛的房間內,心臟病發、死在鎮上最聲名狼藉的妓女身上之後,一切就不再一樣了。

甘楠恩站在理髮店與麵包店之間小巷子的暗影中,希望一身黑衣服可以讓自己不被人發現。孤零零的一個人,隱身在黑暗之中,他移動站立的位置,從壓得很低的黑帽檐底下觀看臨時舞池中的人群。

他在錯落懸挂的紙燈籠下狂歡的舞者當中,認出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人他還叫得出名字,柯詹姆是雜貨店的老闆娘的兒子,緊緊摟著一個豐滿、笑起來露出太多牙齒、看起來像家庭主婦的年輕女人,踩著迴旋舞步經過眼前。而想要不認得席哈洛簡直不可能,痞子永遠是痞子。席哈洛應該十五歲了,但仍趁人不注意時故意去踩別人的靴子,如果被踩的人朝他的方向看,他又裝得像新婚之夜的處女一樣無辜。楠恩心想這個小壞蛋是否還一受驚就尿濕褲子。

他怎會忘記今天是獨立紀念日呢?這一天是家人以及鄰居聚在一起去參加餐宴、遊行、舞會、還有煙火的日子。但這個假日與其他的假日一樣,對於像他這樣的男人而言,並沒有特殊的意義。

如果楠恩記得這天是什麼日子,他就會將抵達的時間延遲到慶典結束后,那時比較容易溜進鎮上而不被人發現然後在當地租一張床,盡量不引起注意地把事情辦完。

城市假期 Amocity!

  

但他從來就不是特別重視日曆的人——結果便是像個犯人似的躲在黑暗中,而這也是鎮上大部分的好人對他的記憶,他怎會以為他可以回到"最後機會鎮"而不會激起以前的種種是非。

直到音樂的節奏加快,跟不上音樂的人彼此倒在舞伴的懷裡,笑著道歉著一起離開舞池后,他才發現到她。當跳舞的人漸漸稀少,剩下來的人也陸續離開之後,他瞥見歐瑞琦在舞池的另一端。

認出是她時,他是如此驚訝,差點脫口叫出她的名字。然後,幾乎是立刻的,他恢復了適度的鎮靜,這種鎮靜是他每一次發現自己陷入緊張的情境中時都會要求自己做到的。楠恩將兩手拇指掛在槍帶中,一肩斜靠在旁邊的牆上。

目前,只要望著她就夠了。

歐瑞琦,瑞琦小姐,"他的"瑞琦小姐。

她孤獨地坐在燈籠下,眼睛並未望向跳舞的人群,而是向上望著懸挂在她頭頂上的桔黃色燈籠。跳躍的燭光灑下來,她上揚的臉龐整個都沐浴在閃爍的光環當中。他覺得這個光環恰到好處,正適合像瑞琦小姐這樣天使般的人兒。

十年前她曾經是他的老師,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當他無處可去時,她為他提供了避風港,保護他、努力教他讀書識字。但是他只學會了自大、倔強、對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充滿恐懼。

十年的感覺像前輩子這麼久。

望著她,一股奇異的飢餓感油然而生,但這跟隔壁麵包店傳來的迷人麵包香無關。她全神貫注地看著燈籠上,心不在焉地將一隻手放在腿上,在燭光下,皮膚有如象牙白,另一隻手握著一把扇子,緩緩地前後搖動,靜靜地努力扇出一絲涼意。燭光在扇子的一簇流蘇上閃動,而整把扇子跟她的衣服一樣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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