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將滋乾的母親》 - P1

 少將滋乾的母親

 谷崎潤一郎 作品,第1頁 / 共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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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1章


本故事始於那位有名的好色之徒手中。在《源氏物語》末摘花捲的結尾有這樣一段:「紫姬嚇壞了,連忙拿紙片在水孟里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像平中那樣誤蘸了墨水!紅鼻子還可勉強,黑鼻子太糟糕了。」其實源氏是故意將自己的鼻頭徐紅,裝做怎麼擦也擦不掉的樣子給紫姬看,所以十一歲的紫姬著急得弄濕紙想要親自擦拭源氏的鼻頭,這時源氏開玩笑說:「像平中那樣被塗上墨水的話就糟糕了呀,紅鼻頭還能忍受。」《源氏物語》的古註釋書之一切海抄》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從前平中去某女處佯哭,因為哭不出眼淚,就把水盂偷偷地揣進懷裡,把眼皮儒濕了。這女子看穿了他的把戲,便事先磨了墨放進水盂里。平中並不知情,用墨水德濕了眼睛,這女子讓平中照了鏡子后吟詠了一首和歌:「弄巧成拙妄自憐,好色本是此面顏。」據記載,源氏所言即出於此處。《銅海抄》中說此故事引自憐昔物語》,「《大和物語》中亦有此事」,可是現存的《今昔物語》和《大和物語》里並無記載。然而從源氏開這種玩笑來看,平中塗墨的故事作為好色之徒的失敗談,在紫式部時代大概已經廣泛流傳了吧。

平中在枯今和歌集》和其他敕撰集中留下了許多和歌,他的家譜也大致清楚,又有許多傳聞記載,因此毫無疑問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物,只是不能確定是死於延長元年還是六年,而且其生年也無記載。《今昔物語》中說:「有名日兵衛佐平定文之人,宇平中,貴為皇子之孫,乃其時,好色之徒、他人妻女、宮中待女不見者少矣」。另一處又說:「品格高貴,容貌俊美,氣質高雅,言談風趣,其時無人能與他媲美。他人之妻女、甚至於官中傳女爭相與他交談。」正如這裡所記,此人本名平定文(或貞文),是恆武天皇之孫茂世王的孫子,右近中將從四品上平好風的兒子。之所以名叫平中,有人說是因為他是三兄弟排行老二,理由是寫作平仲的例子也很多。(據《弄花抄》記載,平中的中應讀作濁音)這就如同把在原業平稱為在五中將一樣吧。

這樣說來業平和平中在許多方面都非常相似。兩人都是皇族出身,都生於平安朝初期,都是美男子而且好色,都善於寫和歌。前者是三十六欲仙之一,後者是后六六選中之人,前者著有《伊勢物語》,後者寫了《平中物語》、《平中日記》等。只是平中比業平的時代稍晚,從上面的塗墨故事、被本院侍從耍弄的故事來看,他和業平所不同的是多少給人以滑稽的感覺。《平中日記》的內容不全是轟轟烈烈的戀愛故事,也有對方逃走啦、體面分手啦等等情況,很多最後是以「默默無言地結束了」,「結果只剩下獨自煩惱的男人」之類的詞句告終的插曲。還有的屬於粗心大意的故事,例如與七條皇後宮里的女官武藏,眼看願望就要實現了,第二天因公事離開京都四五天,而他又忘記了告訴女方知道,結果女方慨嘆男人靠不住而出家當了尼姑。

在平中的許多女人中,最讓他神魂顛倒、不能自拔,被要弄得狼狽不堪,最後連性命都丟掉的女人是待從君——世人稱為本院侍從。

這女子是供職於左大臣藤原時平官壞中的女官,由於時平被稱為本院左大臣,因此這女子被叫作本院侍從。那時平中只是個小小的兵衛佐,儘管他的血統和家世不錯,但官職很低,加上本人有些懶惰,他在日記里曾寫過「宮中供職苦,吾只逍遙遊」的詩句,總之是討厭去衙門做事,整日遊手好閒吧。皇上反感他這一點,曾一度免了他的官職加以懲戒。不過也有另一種說法,他被免官是因為比他官職高的一個男子和他爭女人,這女人討厭那個男子而喜歡乎中,所以那個在愛情競爭中落敗的男子對平中懷恨在心,不斷向朝廷進他的讒言。《古今和歌集》第十八卷席砍下)中有「憂患人間世,閉門謝客居,我身將遁隱,莫道是吾廬。」這首和歌,即是平中起了出家的念頭時寫下的,序言里說是「司職被免時之作」。他和皇太後身邊的一個女官相好,寫了一首「落魄之身如時鳥,大限到來隱山林」送給那個女子,使其在皇太後面前為他美言,另一方面其父好風也向皇上哀求,所以不久以後他又恢復了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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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愛做事的手中懶於去宮中供職,卻常常去左大臣家問安。本院是位於中御門之北、掘川東一條的時平府第的名稱。當時時平作為原關白大政大臣昭宣公基經的嫡出長子,又是當朝皇帝酸酬的皇后穩子的哥哥,可謂權傾一時。時平當左大臣是在昌泰二年,二十九歲的時候,開始的二三年間營原道真任右大臣,時平多少受到其牽制,但自從他於昌泰四年正月成功地陷害了這個政敵以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了。當時,他不過才三十三四歲而已。在《今昔物語》中記載著這位大臣也是「形容美麗,風雅無比」,「大臣的音客氣度這世上惟秦香可比,非同尋常云云」。因此我們能立即在眼前描繪出他的形象,一位被賦予富貴、權勢、美貌而傲慢的年輕貴公子。

一說起藤原時平,就容易讓人想起在舞台上出現的那位惡公卿式的青眼圈的臉譜,他一向被看作奸佞小人,那是因為世人過分同情道真,也許實際上他並沒有那麼壞。高山據牛曾著《營公集》,批評道真起用他抑制藤原氏的專橫,辜負了字多太上皇的恩情。也有人說像管公那樣的人是沒志氣的愛哭的詩人,不是什麼政治家,在這一點上也許時平更富於政治行動力。《大鏡》中不只說時平壞的一面,也講了他可愛的地方。例如說他有個習慣,一遇到可笑的事情就笑個不停,足以證明他那天真、開朗。豁達的個性。有這樣一個滑稽的趣聞,還是道真在朝和時平二人共同處理政務時的事情,因為時平總是粗暴地處理政事不讓道真過問,道真的一個負責記錄的屬下想出一計。一天,他在把文件呈交給左大臣時平的一剎那,故意放了個屁。時平聽見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怎麼也停不下來。他笑得前仰後合沒法批閱文件,於是道真得以從從容容地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了裁斷。

時平還非常有勇氣。道真死後,在人們都相信他的靈魂變成雷神向朝中大臣報仇的時候,一大雷擊清涼殿,滿朝公卿大驚失色時,時平卻拔出佩劍,凜然瞪視天空呵斥道:「你在世不是位居我下嗎?即使變成了神來到這個世間也要尊敬我。」似乎是畏懼他的氣勢,雷鳴暫時安靜了下來。因此《大鏡》的作者也認為他雖是個做了許多壞事的大臣,但也是「非常具有大和魂的人。」

這樣說來,時平似乎可以被看成是個魯莽冒失的、少爺出身的淘氣大王,但他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傳說醒或皇帝和這位大臣曾密謀懲戒社會上的奢靡之風。有一次時平穿著違背皇帝規定的華美服裝進宮謁見,皇上從板窗的縫隙中看到后立刻板起了面孔,召來宮中職事說:「近來規戒嚴格,雖說左大臣位列百官首位,穿著華麗的服裝進宮也太不像話,趕快命他退下。」職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誠惶誠恐地傳達了聖旨,時平更是不知所措,也不讓隨從鳴鑼開道,狼狽地退出了宮,以後一個月堅決閉門不出。即使偶爾有人來訪也只說「因為是上的處罰很重」而謝絕會客。這件事受到好評,世人都變得勤儉節制,實際上這是時平和皇上事先商量好的。

平中常常去這位時平家問安,並非沒有獻媚於權貴以求抓住升遷機會的企圖,另一方面也因為這位大臣和兵衛佐說話投緣。儘管兩人從官職、等級來說有很大距離,但說起家譜和家世平中並不遜色,而且兩人興趣、修養也相同,都是喜歡女人的貴族美男子。因此兩人可以互相猜測到對方有興趣談什麼事情。當然陪伴左大臣並不是平中來此的唯一目的。跟左大臣聊到深夜以後,他就估摸著適合的時機告退。但很少直接回家,只是在大臣面前做出回家的樣子,其實是偷偷去女官們的房間那邊,在侍從君的房間外面轉來轉去,這才是他來的真正目的。

然而十分滑稽的是,從一年前開始,平中就經常偷偷地去那邊,或是在她房間的拉門外屏息偷聽,或是站在迴廊欄杆邊偷看,一直很有耐心地尋找機會,可是運氣不好,別說沒能打動她的芳心,連這位風傳是世上少有的美女的容顏也沒有偷看到。還不只是運氣差,對方好像是在故意迴避他,因此平中更加煩惱。在這種情況下,常用的手段是讓熟悉她身邊的詩女代轉書信,可是儘管沒有任何疏漏,送了兩三次信卻全然不見回信。平中經常揪住那個傳女執拗地叮問:「確實替我交給她了嗎?」曾經有一次,侍女同情地看著手中的臉孔支支唔唔地說:

「是的,我已經交給她了,可是……」

「堤不是沒有接受?」

「不,確實接受了。」

「你說希望一定得到回信了嗎?」

「我也這樣說了,可是……」

「然後呢?」

「小姐什麼也沒說。」

「她看了嗎?」

「也許看了吧……」

就這樣,平中越是追問,侍女越感到為難。

一次,他照例是在詳詳細細地傾訴了仰慕之情以後,又添上幾句帶著哭腔的話:「至少我想知道你是否看了我的信。不一定非要你寫親熱的話語,如果看了的話,請你回一封哪怕只有『看了』兩個字的信。」這次侍女破天荒地微笑著回來說:「今天有回信了。」然後遞給他一封信。平中激動萬分,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急忙開封一看,只有一張小紙片,他仔細一看原來是把他剛才送去的「請您回封哪怕只有『看了』兩個字的信」中的「看了」兩個字撕下來放進信封里的。

就連平中都萬沒想到會受到這樣的奚落,一時瞠目結舌。他和很多女人談情說愛過,卻沒遇見過如此故意刁難、冷嘲熱諷的女人。無論如何自己也是盡人皆知的美男子平中呀。一般來說,女人如果知道是手中,很容易就喜歡上他,像侍從這樣厲害地對待他的一個也沒有。平中感覺就像被人用力打了個耳光一樣,那以後很長時間再也沒去找她。

以後的兩三個月間不用去找那女人,現實的平中自然也就怠於去左大臣家問安了。偶爾去問候,回來時也不走到那邊去了,他告成自己:「那裡是要忌避的地方」,而迅速離開了。那以後又過了幾個月,一個下著梅雨的晚上,平中又去了大臣家,夜深以後才出來。本來漸漸瀝瀝下著的梅雨突然下大了,要冒著這麼大的雨回自己家使他不快,這時他忽然想到:如果在這樣的夜晚去拜訪那個人的話,會怎麼樣呢?雖然想想很可氣,但上次她搞的那個惡作劇,雖說過分了點,卻也用了點心思。也許對方這樣使自己苦惱,是在表明不討厭他,而是對他感興趣吧。「可能是想讓我知道『我可不是像那些女人似的,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喜出望外的人』,姑且還是堅持這種想法的好。」平中還是這樣的自負,儘管被人那樣苛待,也不引以為戒,不打算放棄。在這樣大雨傾盆的漆黑的夜晚拜訪的話,即使有著魔鬼一樣心腸的女人也不可能不動心。這樣一想,他就情不自禁地,匆匆朝那個應該忌避的方向走去。

「哎呀,早知道是您的話……」被叫出來的侍女透過黑暗,看到無精打采地站在掛著竹簾的漏雨的房間里的平中的身影,吃驚地說。

「很久不來了吧,我以為您放棄了呢。」

「不,怎麼能放棄呢?男人遭遇到那種對待,會愛得更強烈。從那以後沒再來,是因為我覺得總是糾纏不休也很失禮。

平中故作冷靜,但聲音顫抖得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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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過了很長時間,但我一天也沒忘記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想念著她。」

「您要帶信嗎?」

侍女不理睬他羅里羅咦的訴苦,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沒拿什麼信來,反正她不會回信,寫了也沒用。姑娘,拜託你,哪怕就一小會兒,哪怕就看一眼,不,哪怕隔著東西,請讓我見見她,聽聽她的聲音。……就不能稍微可憐一下冒雨而來的我嗎?」

「可是其他女官還沒睡,現在不太方便……」

「我會等,不管到什麼時候。直到其他人都睡下為止。今晚不見到她的面,我不打算離開此處。」平中一個勁地這樣說。

「姑娘,拜託你了啊。」他像個磨人的孩子一樣喋喋不休,抓住待女的手不放。侍女用半是吃驚、半是害怕的眼神凝視著這個男人發瘋似的臉孔,無可奈何地說:「那麼您真的會等嗎?如果等的話,其他人走了以後,我只能試著說說看。」

「多謝姑娘,全靠你了。」

「可是還早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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