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手指》 - P10

 紅手指

 東野圭吾 作品,第10頁 / 共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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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昭夫這樣的回答,年輕的刑警表情中帶著疑惑。樓梯上傳來下樓的腳步聲,這聲音實在談不上輕快。直巳動作遲緩地出現在八重子身後,他在T恤外面罩了一件連帽衫,下身穿著運動褲。他兩隻手插在運動褲的褲兜里,像往常一樣姿勢難看地弓著背。「他就是我兒子直巳。」八重子道,「直巳,這位是警察先生。」經過介紹后直巳仍然低頭望著腳下,沒有看對方的臉。他躲在母親背後,彷彿是要藉此遮掩他那瘦小的身軀。「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有點事想問問你。」松宮說著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直巳低著頭走近餐桌,坐在了椅子上。然而他為了避免正面面對警察,斜過了身子。

「你知道案件的經過嗎?」松宮開始發問了。直巳的下巴微微向前伸了伸,這應該就是他點頭的方式了吧。「什麼時候知道的?」「剛才。」直巳聲音若有若無地答道。「能不能把時間說得再精確一點?」直巳瞟了母親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向牆上的掛鐘。「八點左右。」「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呢?」直巳沉默著,當昭夫以為他可能不明白問題的意思時,他卻眼珠朝上翻著看向父親。「他為什麼要問我這些?」他的聲音中帶著怒氣。他可能認為自己什麼都不用做,或許八重子是這麼告訴他的。兒子殺了一個小女孩,還能有這樣的想法,這令昭夫都感到難為情,但是現在也不方便教訓他。

「警察先生說,我們的所有家庭成員他都要問一遍。他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直巳表情不耐煩地把眼神撇向一邊,昭夫真恨不得大聲質問他有沒有搞清目前的狀況。「是誰告訴你案件的經過的?」松宮重新提問道。「剛才,爸爸和媽媽……」後半句沒了蹤影。「能不能告訴我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直巳的表情中浮現起混雜著緊張和膽怯的神色,看來他畢竟也明白此時決不能露馬腳。「他們說奶奶殺了一個小女孩……」「然後呢?」松宮盯著直巳的臉。「他們還說爸爸把那個小女孩扔到公園裡了,是銀杏公園……」「接下來?」「他們接著說瞞也瞞不住,要去報警。」「還有嗎?」直巳的面部肌肉不愉快地扭曲著,眼睛也不知是望著什麼地方,半張著嘴,像一條口渴的狗一樣露著舌頭。

昭夫想,自己的兒子又擺出了那張平時的臉。當他做了壞事,被追問得無言以對時,一定會有這樣的表情。雖然原因都在於自身,可是當事情使他感到不快時,他就會把責任推到別的什麼身上,接著對其大發雷霆。昭夫可以想象,他現在肯定是在怨恨沒能阻止刑警對自己提問的父母。「還有嗎?」松宮問了第二遍。

「不知道。」直巳粗魯地答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松宮點點頭,架起了胳膊,他的嘴角似乎浮現起一絲微笑。昭夫無法理解他表情中所蘊含的意義,感到一陣不安。「你聽他們說完以後,有什麼想法?」「我嚇了一跳。」「這也難怪,你覺得你奶奶有可能這麼做嗎?」直巳低著頭繼續回答。「她都痴獃了,也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她曾經大鬧過嗎?」「我想有過,不過我每天回家都很晚,不太了解奶奶的情況。」「對了,聽說你星期五晚上回家也很晚?」松宮說。

直巳沉默著,昭夫也明白兒子正因不知對方接下來又要問什麼而膽戰心驚,因為這也是他自己此刻的心情。「能不能告訴我你去了什麼地方,都幹了些什麼?」「請問,警察先生,」昭夫忍不住插嘴道,「我想我兒子去了哪裡和這件事沒關係吧?」「不,問題可沒這麼簡單。我們不能草率地把這記錄成『較晚回家』,如果不把晚歸的理由描述清楚,我也很難向上面交代啊。」松宮的語調雖然平和,口氣卻是絕不妥協的。昭夫也只能答應了一聲,不再多話。「那麼,答案是?」松宮把視線轉回到直巳的臉上。直巳半張著嘴,發出喘氣的聲音,他的呼吸已經開始紊亂了。「遊戲機房和便利店之類的。」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回答道。「有人和你在一起嗎?」直巳微微搖了搖頭。「你那段時間都是一個人?」「嗯。」「能不能告訴我是哪家遊戲機房?還有便利店的地址。」松宮取出筆記本,擺出要做記錄的架勢。昭夫感覺對方是在威嚇直巳,表明了自己會詳細記錄,容不得敷衍了事的回答。直巳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遊戲機房和便利店的名字,這都是他們為防萬一而事先商量好要說的地方。那家遊戲機房是直巳常去的,店面比較寬闊,說是很少會遇到熟人。便利店他們則故意選了一家以前沒怎麼去過的,如果是常去的店,營業員說不定會認得直巳,就有可能提供他星期五晚上沒有去的證言。

「你在便利店都買了些什麼?」「什麼也沒買,我只是站在那裡看書。」「那在遊戲機房你都幹了些什麼?玩了什麼遊戲?」昭夫吃了一驚,這是他們事先沒有商量過的。因為他們想不到警察會問得如此細緻,他只能望向低著頭的兒子,自求多福。「《狂熱鼓手》、《VR戰士》和《驚悚駕駛》什麼的,」直巳嘰嘰咕咕地回答道,「還有……賭博機。」昭夫知道賭博機指的是自動賭博機,而其他的遊戲他一概沒有聽說過,他想這些應該就是直巳平時玩的遊戲了。「你是幾點回到家的?」松宮的問話還沒有結束。「八、九點鐘吧,大致上是。」「什麼時候離開學校的?」「四點左右……估計。」「有人和你在一起嗎?」「我一個人。」「你平時都是一個人放學回家?」「嗯。」直巳簡短地答道,語氣中有些許不耐煩。其中應該包含了對警察仍然盯著自己而感到的不快,並且這個問題本身也可能傷害到了他。直巳沒有什麼能稱得上是朋友的夥伴,從小學起就一直如此。無論是去遊戲機房玩遊戲,還是在便利店看書,他總是一個人。反過來說,如果他能有哪怕一兩個知心朋友,這次的事或許就不會發生了。「四點離開學校,八點到家,也就是說在遊戲機房和便利店逗留了四個小時啊。」松宮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

「他呀,一直都是這樣。」八重子說,「我總是讓他早點回家,可他就是聽不進去。」「現在的學生都是這樣的。」松宮說著看了看直巳,「從離開學校到回家的這段時間裡,你有沒有遇見或者看到什麼熟人?」「沒有。」直巳迅速回答道。「那麼在遊戲機房和便利店裡有沒有發生什麼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比方說有人盜竊被抓獲,或是遊戲機出了故障什麼的。」直巳搖了搖頭。「我記不起來了,我想應該沒有。」「這樣啊。」「請問,」昭夫又對刑警說道,「如果無法證明我兒子去過遊戲機房和便利店,是不是會有什麼麻煩?」「不,這倒沒有。只不過要是能證明的話,今後也會方便些。」「您的意思是?」「如果能證明這一點,您的兒子將和整個案件脫離關係,今後應該也不會再找他問話了。但若是不能證明,我想我們警方還是會多次向他確認情況的。」「不,我兒子和這件事沒有關係,這一點我們可以保證。」然而松宮卻搖了搖頭

「很遺憾,父母的證言不具有作為證據的可信度,必須要有第三方作證才行。」「我們可沒有撒謊。」八重子的聲音有些發抖,「這孩子真的和案件毫無關係,所以請你們不要再牽扯他了。」「如果這是事實,總會以某種形式得到證明。這你們不必擔心,遊戲機房和便利店一般都裝有防盜攝像機,要是在那些地方玩了四個小時,就很可能會出現在錄像中。」這一席話令昭夫感到恐慌,防盜攝像機——這是他們從未考慮到的。松宮把臉轉向直巳。「你很喜歡玩遊戲吧?」直巳微微點了點頭。「電腦呢?平時玩不玩?」直巳沉默了,因為他太過於沒有反應,就連昭夫都感到著急,他真希望兒子在這些看來與案件毫無關係的問題上能回答得乾脆點。「你玩電腦的吧?」八重子看來是著急了,在旁邊說道。「他有自己的電腦嗎?」松宮轉而問八重子道。「嗯,去年我們的熟人給了我們一台舊的。」「原來如此,現在的中學生真是厲害啊。」松宮回頭繼續看著直巳,「謝謝你回答了我的問題,你可以回房間了。」直巳慢慢吞吞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接著是重重的關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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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夫確信這位警官正在懷疑自己的兒子,雖然不知是什麼引起了他的疑心,但這已成為了事實,所以他才緊追不捨地詢問著直巳的不在場證明。昭夫看了一眼八重子,對方也在用一種尋求依靠的眼神望著他。她的表情顯示她也懷抱著同樣的不安,並且希望丈夫能夠做些什麼。警方可能在懷疑直巳,但他們應該毫無證據。只要他們一家子不說,警察估計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親生兒子作證說自己患有老年痴獃的母親是兇手,他們沒有不相信的餘地才是。就算防盜攝像機沒錄下直巳的身影,也不能肯定直巳的不在場證明就是謊言。就算證實了不在場證明是謊言,也不能據此斷定直巳就是兇手。不能動搖,必須堅持把這條路走下去——昭夫穩固了自己的決心。

這時,對講機的鈴聲又響了起來,昭夫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誰會在現在這個時候來?」「會不會是快遞公司的人?」八重子走向了對講機。「別去搭理他們,現在可沒時間悠閑地收什麼東西。」去接對講機的八重子和對方交談了幾句,回頭望著昭夫,表情顯得不知所措。「老公,是春美來了……」「春美?」昭夫不明白自己的妹妹為什麼這時候來。然後松宮平靜地開口了。「加賀警官應該和她在一起,請讓他們進來吧。」

地二十五章

松宮雖然表面上裝得很鎮定,其實內心卻是興奮的,他緊握著筆的手心裡滲出了許多汗水。在和小林通過電話后,加賀希望他去調查一下前原直巳的不在場證明。「他的父母肯定會抗拒,你不用介意。如果他們的態度過於頑固,你就說你會自己去他的房間。等直巳出來后,我希望你對他進行細緻入微的盤根問底。昨天他父母告訴我他去了遊戲機房,你要問清楚是哪家遊戲機房、他都玩了些什麼遊戲、其間有沒有發生什麼給他留下印象的事。你的問題要詳細到足以使對方惱怒,雖然我想他是不會表現出來的。然後,你就裝作不經意地確認一下他有沒有電腦。」看來加賀是在懷疑前原直巳,然而他並沒有告訴松宮其中的緣由。加賀對松宮下達了這些指示后,就說自己要去見田島春美。

「為什麼?」松宮問道。「為了讓他們自己來了結這件事。」這便是加賀的回答。他回來了,而且還和春美在一起。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連松宮也預想不到。

本來去了玄關的八重子神色灰暗地走了回來。「他爸,是春美。」昭夫點頭應了一聲。接著從八重子的背後走出了表清悲涼的田島春美,她身後站著加賀。「請問您為什麼要帶我妹妹來?」前原問加賀道。「您妹妹應該是最了解您母親的人了吧?」加賀說,「所以我才讓她來這裡,情況我都已經向她說明了。」「……是這樣啊。」前原以一種窘困的表情抬頭望著妹妹,「我知道你會很吃驚,但這些都是事實。」「媽媽呢?」春美問。「在裡面的房間。」「是嗎。」春美這麼嘀咕著深呼吸了一下。「我能見見我母親嗎?」「沒問題,請吧。」聽加賀這麼說,春美便離開了房間,她的身後是前原夫婦的目光。

「松宮警官,」加賀把臉轉向了松宮,「你問過前原先生的兒子話了嗎?」「問過了。」「他星期五都幹了些什麼?」「他說他去了遊戲機房等處,一直到晚上八點多才回的家。」說完松宮又對加賀耳語道,「他有電腦。」加賀滿意地點點頭,來回看著前原夫婦。「很快就會有增援的警官到達,請你們準備一下。」這句話令松宮也吃了一驚。「你聯絡過總部了?」他小聲問。「在來這兒的路上我給他們打了電話,不過我讓他們在附近待機,等我們的消息。」松宮搞不清加賀在想什麼,心中疑惑不解。加賀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向他遞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彷彿是在說,一切交給我就是了。「請問是不是要逮捕我母親?」前原問道。「當然了,」加賀回答道,「兇殺可是最嚴重的罪行。」「可是她的情況您也看到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難道這不算是沒有行為能力嗎?」「當然,精神狀況鑒定之類的工作警方是會做的。不過檢察機關將如何對其結果施加判斷,我們就不得而知了。警察的職責是抓捕罪犯,對方是否具有行為能力則無關緊要。」

「也就是說法庭會給她無罪判決嗎?」「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用無罪這個詞,也或許連起訴都不用。但這不是我們可以下結論的,而是由檢察機關來負責。如果起訴的話,這一切又得交給法官來裁決了。」「能不能,」昭夫說,「請你們想辦法讓她不要太受罪?我想她在拘留所恐怕是待不下去的,她既有那方面的病,又是這麼大歲數的人……」「關於這個問題,我想上級應該會作出判斷。不過根據我的經驗來看,如果沒有非常特殊的情況,是不會有什麼例外的。您母親既能自己吃飯,也可以自己上廁所。我想不只是在拘留所,在看守所中她也會受到和別的嫌疑犯們相同的待遇。」「她……還要進看守所嗎?」「前提是她被起訴,而你們夫婦二人是肯定要進去的。」「這我知道,我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嗯,對這麼大年紀的老太太來說這確實是一件受罪的事,應該說是相當痛苦吧。」加賀繼續說,「那邊的房間肯定不能以乾淨來形容,廁所也是蹲坐式的。夏天炎熱,冬天寒冷。食物都很粗糙,味道也不好。在沒有得到許可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帶私人物品進去的,您母親喜歡的人偶估計也很難帶到裡面。在狹窄的空間內,她的每一天都將過得孤寂和乏味。」他說到這裡聳了聳肩,「當然,她對這些痛苦能有多少認知我們是無從了解的。」

前原昭夫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著,他咬著自己的嘴唇。他究竟是因為設想到今後自己就將過上這樣的生活呢,還是因為擔心年邁的母親才露出這樣的表情,松宮無法判斷。前原先生,」加賀平靜地對他說道,「您真的希望這樣嗎?」似乎像是被人偷襲到了痛處,前原的身體打了個寒戰。他把那張鐵青的臉轉向加賀,從耳根到脖頸的部位卻是通紅的。「您是什麼意思?」「只是確認一下罷了,您母親沒有對自己的行為作出說明的能力,所以你們代表她進行了供述,結果使她成為了殺人犯,我只想確定這是不是你們最終的答案。」「最終的答案?可是,」昭夫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們也沒辦法啊。我們也想替她隱瞞,可是紙包不住火。」「是嗎,那我就不多說什麼了。」加賀看了看手錶,「要不要做些準備?我想你們會有一段時間回不來的。」八重子站起身。

「我能不能去換件衣服?」「請吧,前原先生您要不要也……」「不,我就穿這些去。」八重子一個人離開了房間。「不介意我吸根煙吧?」前原問。「請自便。」加賀答道。前原叼起一根柔和七星牌香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著了它。他粗暴地吐著煙圈兒,表情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享受。「您現在是什麼心情?」加賀坐在了前原的對面。「當然是很難受,想到我會失去這輩子所建立起的一切。」「那對您母親呢?」「對我母親……怎麼說呢,」前原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停頓了片刻后又緩緩地吐了出來,「自從她得了那種病,我對她就漸漸沒有了兒子對母親的感覺,她也似乎認不出我了。我有時會想,難道親子之間的關係到頭來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我聽說您父親也患了老年痴獃。」「是的。」「是誰照顧他的?」「是我母親,她當時還正常。」「原來是這樣,那您母親真是吃了不少苦。」「我也這麼想,不知我父親過世時她是不是也覺得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加賀隔了一輪呼吸的時間,問道:「您是這麼想的嗎?」「嗯,因為照顧他真的很困難。」加賀沒有點頭,不知為什麼,他瞥了松宮一眼,又把視線轉回前原身上。「常年相依相伴的夫婦之間有著旁人無法洞悉的深厚情感,所以他們才能忍受照顧另一半的辛勞。我想他們可能也會有要逃避的心情,甚至也還會有希望對方早些離開人世的念頭。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們一定不會感到輕鬆。當他們從照顧對方的生活中解脫出來時,又將會面對強烈的自我厭惡情緒的困擾。」「……您的意思是?」「他們會認為自己做得還不夠,會感到另一半以如此的方式迎來生命的終結是凄慘的,從而自我責備,有時這會使他們患病。」「您是說我母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得病的?」「這我不得而知,我只能說老年人的內心世界是極端複雜的,當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死亡時則更甚。我們所能為這些老人做的,只有尊重他們的意願。無論他們的行為看起來多麼愚蠢,對他們本人而言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含義。」「我想……我向來是尊重母親意願的,雖然我不知道我母親現在是否還擁有所謂的意願。」加賀直盯著說著這些話的前原,微微笑了笑。

「是嗎,那就好,我對提起這些無聊的話題感到抱歉。」「不。」前原說著在煙灰缸里掐滅了煙頭。加賀看了看手錶,站起身。「那麼,能不能和我們一起把您母親領出來?」「好的。」昭夫說完也離開了座位。加賀回頭望著松宮點了點頭,示意他跟上來。

當他們來到裡面的房間時,發現春美坐在門口處。她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坐在走廊上的母親,後者蜷縮著身子蹲坐在那裡,依然如磐石般一動不動。「我們想把您母親領出去。」加賀在春美背後說道。「嗯。」她小聲回答著站了起來,走向政惠。「在那之前,」加賀說,「如果您母親有什麼很重要的、帶在身邊能令她感到安心的東西,請您拿出來。我們可以去和看守所交涉,讓她帶進去。」春美點了點頭,掃視了一遍房間。她似乎很快想起了什麼,來到那張小茶几前。她打開下邊的門,從裡面抽出了一冊像是書本的東西。「能帶它去嗎?」她問加賀。「請讓我看看。」加賀打開這本東西后,把它遞給了前原,「這似乎是您母親的寶貝。」有一瞬間,松宮看見前原的身體發出了顫抖,加賀遞給他的是一本小小的相冊。


第二十六章


昭夫已經幾十年沒看過那本像冊了,他知道裡面有很多老照片。最後一次見到它恐怕還是在中學時代,之後他的照片就由他自己整理了。加賀給他看的那一頁上,嵌著一張印有年輕時的政惠和少年時的昭夫的照片。少年時的昭夫戴著一頂棒球帽,手中握著一根黑色、細長的管子。這是小學的畢業典禮,當時政惠也來了。她笑著用右手握著兒子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向上舉著。那隻手上攥著一塊小小的牌子,昭夫看不出那是什麼。他心頭湧起一種情感。雖然患上了老年痴獃,可是政惠現在依然珍惜她和兒子在一起時的回憶。盡心儘力撫養子女時的記憶,正是最能撫平她心中傷痛的良藥。而自己正要把這樣的母親送入看守所——如果她真的犯了罪,那也無可奈何,可她卻是無辜的。為了保護獨生子——這個理由聽來雖冠冕堂皇,可到頭來,他們這麼做只是為了自己將來能夠全身而退,這一切都是自私自利的利己思想在作祟。儘管政惠已經痴獃,可是將罪名嫁禍於自己母親的做法也決非作為一個人應有的行為。

但他把遞向自己的相冊又推了回去,並且咬緊牙關,忍住眼眶中欲湧出的淚水。「不想再看看嗎?」加賀問道,「等您母親把它帶去看守所,您就再也見不到它了。再仔細看一會兒怎麼樣?我們也不著急。」「不,不用了,看了也只會更加傷心。」「是嗎?」加賀合上相冊,把它交還給了春美。昭夫想,這位警官恐怕已洞穿了一切。他已經覺察出兇手並非這名老嫗,而是二樓的那個初中生。所以他才想通過各種手段給老嫗的獨生子施加心理壓力,使其吐露真相。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輸給這種無奈之下想出的計量。警察用這樣的方式套他的話,說明他們沒有掌握任何確鑿的證據。因為他們找不到別的方法,才會採取心理戰。也就是說,只要堅持到底就能熬過這一關。自己不能動搖,不能敗下陣來——

這時響起一陣手機鈴聲,松宮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取出了自己的手機。「我是松宮。……嗯,好的,我明白了。」又說了幾句后,他掛斷了電話,對加賀說,「主任他們的車已經到了,等在大門口呢。」「知道了。」加賀答道。就在這時,走廊上傳來了八重子的話音。我都準備好了。」她在襯衫外面穿了一件毛衣,下身穿的是牛仔褲,看來是選了一身對她而言比較休閑的打扮。「那你們的兒子怎麼辦?」加賀問昭夫道,「他可能要一個人生活一陣子了。」「嗯……是啊。——春美。」昭夫對妹妹說,「不好意思,直巳能不能拜託你照顧一下?」春美抱著相冊沉默了片刻,還是小聲說道:「好吧。」「對不起。」昭夫再一次向她道歉。「那麼,田島女士,我們要把您母親帶走了。」「嗯。」春美說著把手搭在政惠的肩上。「小惠,我們要上路了,站起來。」政惠被催促著,手忙腳亂地動了起來。她被春美攙扶著站起身,向昭夫一行人走去。

「松宮警官,」加賀說道,「給疑犯戴上手銬。」「咦?」松宮的聲音顯得有些驚訝。「請給她戴上手銬,」加賀重複道,「你要是沒帶,我來。」「不,我有。」松宮說著取出了手銬。「請等一等,也不用給這樣一個老太太戴手銬吧?」昭夫想也沒想地說道。「這只是一種形式。」「可是——」昭夫說著看了看政惠的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的指尖被染成了鮮紅色。「這是……怎麼回事?」昭夫端詳著母親的指尖嘀咕道。「我昨天不是告訴你了嗎?」春美回答說,「這是她玩化妝遊戲時留下的痕迹,看來是拿口紅瞎搞出來的。」「嗯……」昭夫的腦海中此時浮現起另一排紅色的手指,那是自己幾年前見到的已故父親章一郎的手。「可以嗎?」松宮拿著手銬問昭夫。他微微點了點頭,看著政惠的手使他感到一陣心酸。

就在松宮把手銬戴在政惠手上的一瞬間,加賀卻突然叫住了他。「她出門是不是需要拐杖?」「哦……對。」春美回答道。「戴著手銬可能就用不了拐杖了,東西在哪裡?」「應該是和雨傘一塊兒放在門口的鞋櫃里的,哥哥你能不能去幫我拿來?」昭夫答應了一聲走出房間,穿過了昏暗的走廊。門口脫鞋處的角落中擺著一個鞋櫃,一側有一扇細長的門,裡面是放雨傘的。因為他們平時常用的傘都擱在外頭,所以很少有機會打開這扇門,妹妹提到的政惠常用的拐杖他也很少見到。打開門后,他看見一根拐杖混雜在幾把雨傘之間。把手是灰色的,長度大約相當於女性用的雨傘。當他取出拐杖時,上面發出一陣「叮鈴」的鈴聲,他對此並不感到陌生。昭夫拿著拐杖回到了政惠的房間,此時春美正攤開一塊包袱布,把政惠的隨身用品和剛才的那本像冊放在上面,兩名刑警則和八重子一起站在旁邊看著她。

「找到拐杖了嗎?」加賀問道。昭夫默默地把東西遞給他。加賀又把它交給了春美:「那我們走吧、」春美把拐杖塞在母親手中:「給,這是小惠的拐杖,你可要好好握緊哦。」她淚眼汪汪,聲音也因而打著顫。政惠面無表情地在春美的催促下邁開了步,她離開房間走在走廊上,昭夫在後面目送著她的背影。叮鈴叮鈴——拐杖上的鈴鐺在響著。昭夫把目光轉向了那隻鈴鐺,鈴鐺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刻著「前原政惠」四個字,是一件手工雕刻的作品。看到它的一瞬間,激烈的心靈震顫襲擊著昭夫,他感到自己都快無法呼吸了。這塊名牌正是在剛才的相冊中見到的,照片里的政惠手中握的那塊。他的回憶突然湧上心頭。在小學快畢業時,這是他美術課的作業。老師當時告訴他,這份作業的本意是讓他們在上中學以後可以把刻有自己名字的名牌掛在自己的東西上,但也可以做成饋贈給對自己有過照顧的人的禮物,所以昭夫就刻上了母親的名字。他在附近的文具店買了只鈴鐺,把它和牌子用繩子穿在一起送給了政惠。

幾十年來,政惠一直很珍惜它,把它留在身邊。不僅如此,還把它掛在了自己平時常用的東西上,在患上老年痴獃之前。這塊名牌是如此能令她快樂,或許是因為那是兒子給自己的第一件禮物吧。心靈的震顫似乎無法停止,就好像在引發某種共鳴,變得越來越強烈。昭夫心中的某一道防線,一道他在苦苦支撐的防線,隨著一聲巨響開始崩塌。他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當場癱坐在地上。「您怎麼了?」加賀感覺到他的異變,隨即問道。這已經是極限了,昭夫的眼中流出熱淚,心中的那道防護壁決堤了。「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他把頭沉沉地磕在榻榻米上,「我們撒謊了,這一切都是謊話。說母親殺了人都是我們編造的,我母親不是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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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沒有人因為他的叫喊而發出聲音,這一定都是因為他們太震驚了。他緩緩抬起頭,先是和八重子對望了一眼。她也已經坐在地上,面部肌肉痛苦地扭曲著,目光因絕望而變得昏暗。「對不起,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昭夫對妻子說,「讓我停止這一切吧,這種事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八重子無力地耷拉著腦袋,她本人可能也已經到達了忍耐的極限。「我明白了,那麼兇手是誰?」可能由於加賀問這句話的語氣過於平靜,昭夫回望了這位警官一眼,加賀的眼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憫之色。昭夫想,他果然是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對自己的坦白並沒有感到驚訝。

「是您兒子吧?」面對加賀的問題昭夫默默地點了點頭,同時,八重子開始放聲大哭。她仆倒在地,脊背顫抖著。「松宮警官,請上二樓去。」「請等一等。」八重子低著頭說,「我……我去把我兒子帶下……」她已經泣不成聲了。「好吧,那就拜託您了。」八重子蹣跚著走出了房間。加賀在昭夫面前蹲下身。「能說出真相真是太好了,您差點犯下一個嚴重的錯誤。」「警官,您果然從一開始就看穿了我們的謊言。」「不,當你們打電話報警時,我對真相還一無所知,在聽你們的供述時也沒發現有什麼矛盾的地方。」「那麼是因為什麼?」只見加賀回頭看了看政惠。「是那些紅手指。」「紅手指怎麼了……」「當我看到它們時就在想,它們是什麼時候被染上顏色的呢?如果是在案件發生前,那麼屍體的脖頸處一定會留下紅色的手指印。因為您母親戴上手套是在案件發生的第二天,當時我正好在,可以確定這點。然而屍體上並沒有紅色的手指印,您的供述中也沒有提到您曾經消去過這一痕迹。這就是說它們是在案件發生之後被染紅的,可是我卻對您母親當時使用的口紅沒了頭緒,因為房間里並沒有這東西。」「口紅肯定是八重子……」

昭夫把話說到這裡,才發現這其實是不可能的。「您太大的梳妝台是在二樓,你母親是不能上樓的吧?」「那她是從哪裡……」「如果不在這棟房子里,那是在什麼地方呢?我只能認為口紅是被別人帶出去了,那那個人又是誰?因此我詢問了您的妹妹,問她是不是知道您母親最近使用的口紅在哪裡。——田島女士,請讓我們看一下那件東西。」春美打開了手提包,從裡面取出一個塑料袋,其中裝著一支口紅。「這就是那支口紅,我已經核對過顏色了,可以肯定這一點。如果詳細檢查成分的話,我們將會得到更進一步的證明。」「你怎麼會有這支口紅?」昭夫問春美道。「前原先生,問題就在這裡。」加賀說,「您母親趁田島女士不注意時亂動了她的口紅,這本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它現在在田島女士手中。田島女士,您在今天之前,上一次見到您母親是什麼時候?」「……星期四晚上。」「好的,那就是說這支口紅在那之後便離開了這棟房子。前原先生,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明白,」昭夫說,「這說明我母親是在星期四晚上把手指塗紅的是吧?」「我們確實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那麼這就和您供述的有關您母親是兇手的內容相矛盾了。我已經提過不止一次,屍體上並沒有紅色的手指印。」昭夫緊緊握著拳頭,指甲都幾乎要刺破他的皮膚了。「原來是這麼回事……」虛脫感襲遍了他的全身。


第二十八章


松宮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獃獃地站在走廊上,聽著加賀和前原昭夫之間的對話。他想,這是多麼愚蠢和淺薄的犯罪啊。即便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松宮還是無法理解昭夫怎麼能把自己年老的母親拿來作替死鬼。不過,前原能夠在最後一刻坦白,也算是他帶給自己的唯一救贖吧。可是加賀既然注意到了紅手指的疑問,為什麼不當場指出呢?如果他那麼做,真相將會更早地得以昭示。

「為什麼?你們不是說我不用去警察局了嗎?」樓上傳來了說話聲,那是直巳的聲音。「因為現在已經不行了,他們都知道了……」八重子哭著說。「這我不管,怎麼會搞成這樣?我不是都按你們說的做了嗎?」接著傳來一聲摔東西的動靜,然後是驚呼聲。「這都是你們的錯吧,都是你們的錯!」直巳狂叫著。「對不起,對不起。」就當松宮正在思考該怎麼辦時,加賀大步穿過走廊,上了樓。很快響起直巳的一聲悲鳴,像是在說「你要幹什麼?」。不久之後加賀便下來了,他抓著男孩的后脖頸。一到樓下他就甩開了手,直巳摔倒在地板上。「松宮警官,把這個混小子帶走。」「明白。」松宮說完抓住了直巳的胳膊,直巳已經開始哭了。他像個小學生一樣淚流滿面,喉嚨里發出嗚咽聲。「你跟我來。」松宮拉著他的胳膊使他站起來,走向了大門口。「我也一起去……」八重子從後面追了上來。

玄關處的門開了,門外出現了小林和坂上的身影。他們發現松宮等人後,便推門走了進來。「那個,情況是這樣的……」小林擺了擺手。「加賀君已經都跟我們說了,你們辛苦了。」他招呼了幾名部下,把直巳和八重子交給他們看管。他目送他們離開后,又把視線轉向松宮。「我們調查春日井家的電腦後發現,在被刪除的郵件中有一封是案件發生當天收到的。女孩的父親對此沒有印象,看來是被害人自己收取的。這封郵件里只有照片,裡面拍攝了很多一部叫作《超級公主》的動畫片中人物的人偶。」「知道寄件人是誰嗎?」「出自免費郵箱,真名查不到,不過我們可以直接確認嘛。」小林指了指前原家的二樓。「前原直巳確實有一台電腦。」「被害人看到郵件里的照片后就出了門,她很可能知道是誰寄出的,並且去見那個人了。」「我們要沒收直巳的電腦嗎?」松宮問道。「有必要,但是先不用著急,裡面不是還有一個人需要我們逮捕嗎?」「遺棄屍體的主犯是前原昭夫,現在加賀警官正在和他說話。」「既然如此,這裡已經不需要你了,你趕緊去,要仔細聽加賀君說的話。」「聽他說的話?」「下面才是重頭戲。」小林把手搭在松宮的肩上,「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比案件本身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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