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推薦序:小說的推理 推理的小說
文/楊永良(法學博士)
■前景
「推理小說即詐術的文學。」———土屋隆夫
在魔術師面前的美女為何突然凌空漂浮起來呢?放進玻璃杯內的硬幣為何消失了呢?為什麼魔術師能夠猜中撲克牌呢?高木重朗在《魔術心理學》中指出人類心理的漏電現象,越是告訴自己不願掉進陷阱,反而就越掉進陷阱。人的心理充滿了錯覺與先入為主的觀念,因此容易受到誤導。
以最簡單的魔術來說,例如夜市馬路邊的一個老人,他讓小紙團在空中飛舞,照著他的只是一盞小小的燈泡。若將謎底拆穿,其實,讓紙團飛舞的道具是黑色的尼龍絲,要讓尼龍絲不被看到,適度的黑暗是必要的。黑暗不僅讓人看不到尼龍絲,而且減弱了人的理性。但是,人總是會懷疑黑暗的,所以魔術師不能將燈光調得太暗。
如果魔術師只有這樣還不能當魔術師。魔術師知道人會懷疑黑暗,因此他在桌上擺一盞檯燈,打開開關后,燈亮了。接著,他將燈泡轉離燈台,但是燈泡卻依然亮著,而且還能在空中飛來飛去。魔術師知道你懷疑黑暗,所以他故意使用點亮的燈泡當道具。
高木重朗說,推理作家江戶川亂步的小說中不但經常出現魔術,而且他也經常邀請魔術師(包括高木重朗)到推理作家協會去表演。所以推理小說家其實就是小說的魔術師。
■近景
有的推理小說看完了就不想再看。但是有的推理小說卻散發出高貴的文學氣息,讓人徜徉在文學的森林當中。兩、三年前,有一個日本作家在《讀賣新聞》的青少年版中向青少年大力推薦土屋隆夫的推理小說。他說他在中學時,每看完一本土屋隆夫的小說,就會期待下一本趕快出版。但是我們知道,土屋隆夫算是一個慢工出細活的少產作家。而且他是目前日本「本格推理小說」界的代表。他曾說過:「本格推理小說就是推理小說中的楷書。」這句話有多方面的涵義,我們先從本格推理小說談起。
「本格推理小說」一詞,大部分的台灣文壇皆直接引用,或翻譯成「傳統推理小說」,但是我認為應該譯成「正統推理小說」較為適當。因為日語「本格」的原意是「正式」,或可引申為相對於旁門左道的「正統」。
土屋隆夫說:「偵探小說就是除法的文學。」也就是「事件」除以「推理」等於「解決」。這句話的真意就是,作家在小說中的種種布局、伏筆、懸疑,在解開謎底之後,必須全部解決得一乾二淨,不能留下絲毫的矛盾或疑團,而且不能讓讀者想出更佳的解謎方式。這就是「本格推理小說」。
■遠景
再回到「本格推理小說就是推理小說中的楷書。」一語。土屋隆夫認為,現在很多推理小說家寫作態度不夠嚴謹,就如同楷書還沒寫好就先寫行書或草書。我並非書法家,不知道楷書與草書之間的關係。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寫楷書不但較費時間,而且一個不懂書法的人也可以判別楷書作品的優劣。
雖然土屋隆夫一再強調本格小說才是推理小說的正統,但是他也主張,所謂推理小說,除了要有「推理」的部分,也要有「小說」的部分,而且在他的眼中,推理小說是小說中的一個範疇。也就是說,要成為一篇好的推理小說,也一定要是好的文學作品。
土屋隆夫有一篇文章探討江戶川亂步所寫的〈一名芭蕉的問題〉。亂步在文章中寫出,芭蕉之所以被稱為詩聖,那是因為他將原本是市井小民戲謔寫作的「俳諧」,提升到崇高無比的藝術境界,甚至達到了哲學的層次。江戶川亂步既期待又感嘆地說,推理小說家中究竟有誰能成為推理小說界中的芭蕉呢?土屋隆夫說:「江戶川亂步始終在通俗的作品與崇高的藝術兩邊痛苦地徘徊。」我們不知道土屋隆夫是否也有同樣的心境,但是我們看他的小說,絕對不僅僅是膚淺的解謎推理小說而已。
■背景
土屋隆夫的長篇推理小說,從第一篇《天狗面具》到最近的一篇《著魔》,裡面有所謂的本格推理小說,也有幾乎與一般小說無異的《聖惡女》。
小說中有人物,有情節。推理小說要吸引人,通常都會出現帥哥美女,或是有神通的超級大偵探。但是土屋隆夫的小說中的人物,都和我們身邊的人物沒有兩樣。這或許和他對生活的態度有關,他的職業欄上寫的並不是「作家」,而是「務農」。這種晴耕雨讀的生活,無疑的,對他的小說的基調會有絕對的影響。
小說要吸引人讀下去,即使是最嚴肅的小說,基本上要有懸疑性,也就是說要讓人想知道情節究竟怎麼發展?而推理小說就是將這懸疑性發展到最高點的小說。
雖然土屋隆夫強調本格推理小說,但是其實他的推理小說非常注重動機的部分,這動機也就是犯人的心理背景。在他縝密地分析犯人的深層心理之後,作品的深度自然就增加了。另一方面,他並不主張社會推理小說,但是他的作品卻非常具有社會性。我們看了他的小說,總會感受到生命或生活中極為深沉的黑暗部分。
■全景
土屋隆夫自己說過,要了解一位作家,最好熟讀他的第一篇作品。而且他又說,作家好像是在圓周上的孤獨跑者,從處女作品出發,最後再回到了處女作品。不過,作為今日推理小說界的大將,他的作品雖然讀者各有所好,但幾乎都是讓人不忍釋手的作品。
要了解土屋隆夫推理小說的全景,最好還是看完他的全集吧。
【本文作者簡介:楊永良】
一九五一年出生,專攻日本學,日本明治大學法學博士,現任國立交通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曾任交通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主任、中國文化大學日本研究所所長,台灣日本語文學會會長。近作《日本文化史——日本文化的光與影》(語橋出版社)。
專訪:尋訪土屋隆夫
◎詹宏志
經過長達兩年的交涉,和日方出版社光文社多次的會議與拍攝景點實地勘景之後,商周出版終於完成了台灣推理小說出版史上,首次以影像呈現「尋訪日本本格推理小說大師土屋隆夫以及作品舞台背景」的創舉,由詹宏志先生帶領讀者進入土屋隆夫堅守本格推理創作五十年的輝煌歷程,親灸一代巨匠的典範風采。(本文第三
十六 三十七頁涉及《影子的告發》、《天狗面具》的詭計。)
詹宏志先生(以下簡稱詹)訪問土屋隆夫先生(以下簡稱土屋),敬稱略。
詹:土屋先生,在西方和日本像您這樣創作不斷卻又寡作,寡作卻又部部作品皆精的推理小說家,非常罕見。在寫推理小說之前,您讀過哪些本國或是西方的推理小說?有哪些作家、作品是您喜愛的嗎?您覺得自己曾經受哪些作家影響嗎?
土屋:我沒有特別受到其他作家和作品的影響。我記得三歲的時候家裡的大人就已經教我平假名了。當時日本的書籍或報紙,只要是艱深的漢字旁邊都有平假名,我就這樣漸漸學會難懂的漢字。等於我三歲開始識字,五歲就會看女性雜誌了(笑)。上小學時——日本是七歲上小學——我就已經開始看大人的作品,也就是很少會標註平假名的書。我大量地看書。一開始,我看時代小說,這類作品看了很多。後來念中學、大學的時候,因為沒有閑錢也不能四處遊玩,便去東京一個叫神保町的地方,那裡有很多舊書店,堆滿了許多便宜的舊書,我買了很多書看。我從那些書里讀到了喬治·西默農的作品,他的作品深深感動了我。到那時為止的所謂偵探小說,都是老套陳腐的名偵探與犯人對決的故事,西默農的作品則截然不同,令我非常感動。我想如果我也能寫這樣的東西該有多好。日本從前的偵探小說總是用很突兀離奇的謎團、詭計,解謎是偵探小說的第一目標。然而西默農卻更關注人的心理活動,即使不以解謎為主,也可以寫成偵探小說。我感受到他的這種特色,而且也想嘗試看看。
後來我畢業了,當時正值日本就業困難之際,謀職不易。我想應該得先找到工作,總得糊口。所以我進了一家化妝品公司上班。日本有個叫歌舞伎座的劇場,那裡會上演一些舊的歌舞伎戲碼,那家化妝品公司和歌舞伎座合作宣傳,招攬觀眾入場。因此我當時的工作就是看歌舞伎表演,本來要花錢看的歌舞位,對我而言卻是工作。看著看著,我覺得創作也許很有意思。當時有一個叫松竹的演劇公司專門演出歌舞伎,他們有一個讓業餘人士參加的劇本選拔企劃。我一天到晚都在看歌舞伎,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寫劇本,因而投稿,結果稿子入選了。所以我覺得或許能靠寫歌舞伎劇本為生。此後我真正努力的目標,應該就是劇本的創作了。
正當我學習創作劇本時,戰爭爆發了,這時哪還輪得到寫劇本呢。我也曾被徵召入伍,當時和我同齡的夥伴,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死了吧。只有我還這麼活著,好像有點對不起他們。
我回到農村以後,沒別的事情可作。我父親曾是學校的老師,但當時已經去世了,只剩下我母親,我們生活很困苦,因為那是什麼工作也沒有的時代。所以當時就有了黑市,比如買來便宜的米再高價賣出,便能賺很多錢。有個從黑市賺了很多錢的暴發戶建了一個劇場,雖然劇場建好了,他可是一點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從東京將明星請來。而我曾經在東京的歌舞伎界工作,認識很多演員,所以他屢用我去邀請他們,於是我從東京請來演員在我們這裡的劇場演出。除了歌舞伎演員之外,我還請來話劇演員和流行歌手等等。我就以這個工作維持生計,但又覺得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有一天我看到《寶石》【注】雜誌刊登一則有獎徵文的啟事,徵求偵探小說,當時不叫推理小說,而叫偵探小說。我以前就想寫時代小說、偵探小說和劇本,只要是在稿紙上寫字就能賺到錢的話,我什麼都能寫。我回想起在讀西默農作品時的想法,因此寫了篇偵探小說參加比賽。我當時的投稿作品便是《「罪孽深重的死」之構圖》,是一篇短篇,並且得了頭獎。在那之後我便開始寫推理小說了,所以我並不是基於某個明確目的,不過是迫於生計而開始寫作的。對我而言,這是個輕鬆的工作,只要寫小說就能生活,天下沒有比這更輕鬆的工作了。總之,我並不是看了哪篇作品而深受感動以後才寫作,它只是我維持生計的方式。不過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江戶川亂步先生的小說,他是日本著名的作家。他曾經在文章中提到:推理小說也可能成為優秀的文學作品。日本有俳句,即用十七個字寫出的世上最短的詩,松尾芭蕉在十七個字里,濃縮了世間萬象。如果能用芭蕉的智慧和匠心,說不定推理小說也有成為至高無上的文學作品的一天。我看了這段話深受感動,心想,那我就好好地寫推理小說吧!我是這樣進入了推理小說的世界。
【注】:日本推理小說雜誌,自一九四六年四月創刊至一九六四年五月停刊為止,共發行二百五十期,是日本戰後推理小說復興的根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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