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聲音很凄厲,她在我的背後叫喚。我沒有理會她的叫喚,只是一味地向前跑。我的腦子裡只有一件事,就是必須趕快去阻止真鍋先生。如果不阻止他,那一切就完了。
我全力跑向F車站,並且一邊跑,一邊摸索褲子的口袋。口袋裡有一枚一百圓的硬幣和幾枚十圓硬幣。這些錢足夠買到G車站的車票了。不快一點的話,真鍋先生的船就要開走了。
到了F車站后,我很快地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張區間車票,通過剪票口,兩步並一步地跑上天橋。
來到月台後,我才利用等車的時間,坐在椅子上稍微調整一下呼吸。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過我的臉頰。以前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再摸摸口袋,沒有手帕。當我用手背擦拭臉頰時,心中的悔意一涌而上。我到底做了什麼事呀?我一定對真鍋先生說了非常殘酷的話吧?
真鍋先生願意為我們母子而活。他為了讓我高興,每天不是買雜誌,就是買漫畫書,或是買模型玩具給我。每完成一件新的組合玩具,他就會立刻告訴我,並且拿給我看,然後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很會做模型玩具,可以說是這方面的高手。他為我做了許多玩具,可是我卻對他說「我不相信你」。單純為了這句話,我就該向他道歉。否則,我將很難原諒自己。
火車進站了,我快速地跳上車。因為想在火車到達G站后,能夠立刻下車,所以我就站在車門旁。火車起動,沒多久就隱約可以看到成排房舍後面的日本海了。我想著:真鍋先生的船會從G巷出發,然後橫越那個海面,去外國吧?※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因為真鍋先生,我才能有之前那樣的生活。如果沒有他的話,像我這樣一個沒有爸爸的小孩,會過怎樣的日子呢?我沒有朋友,只能和媽媽相依為命,日子非常辛苦而無趣。真鍋先生出現以橫,我的生活才有樂趣可言,所以我必須感謝他才對,可是卻一直沒有發現到這一點,直到他要走了,我才知道自己的生活里不能沒有他。我實在太愚蠢了。
火車進站,車門一開,我就快速地飛奔而出。我跑過月台,通過剪票口,閃過站內的人潮,全力向前沖。G港在車站北口的方向,所以一出北口,就可以看到一整排的計程車。可是我沒有錢坐計程車,以前也沒有獨自坐計程車的經驗,所以只能穿過車站前的馬路,往G港的方向跑去。
在奔跑的途中,我的胸口疼痛起來,一股令人感到不適應的氣味從體內往上衝到嘴巴,好幾次因為不舒服而想停下腳步,也覺得自己絕對跑不到港口。我真的真的很不舒服,不舒服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覺得再也走不動了。可是,我一定得向真鍋先生道歉,就算死,至少也要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跑了三十分鐘左右後,終於看到港口了。我在心裡祈禱著,希望來得及見真鍋先生最後一面。我跑過海關跟碼頭的一些建築物後面,抄近路往碼頭跑去,並且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越過柵欄。我不舒服得幾乎要昏倒了,眼前的建築物變得朦朧,而且像跑馬燈一樣地在我面前旋轉著,白色的大船和各色彩帶形成的屏風阻擋在前方,更佔滿了我的視線。
岸上的送行者與船上的旅客之間,有許多五彩的色帶。送行者與旅客的手裡各執著彩帶的一端,這是船將起航前的最後一刻。後來我曾數度來到港口送船出港,但是之後所看到的彩帶,都沒有這次的多。我覺得我痛苦得快死了,很想蹲下來休息,可是,我不能休息,因為船馬上就要開了。
後來回想當時的情形時,覺得那個場面彷彿一場詭異的夢。我眼前色彩繽紛的彩帶,就像大水形成的瀑布一樣,矗立在我眼前。那條大瀑布隨著船的移動,緩緩的流動著。華麗的色彩流動、送行者的叫喚聲、悶熱的天氣,再加上我自身的疲累,讓我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暈眩。
白色的大船發出汽笛聲,已經慢慢的往左邊的方向移動了;彩帶形成的屏風因為船的移動而變形。我努力的探出身子,視線投注在二層樓高的甲板上,認真的尋找真鍋先生的身影。擠在大人人群中的我,雖然一下子被人群淹沒,一下子又被排擠在他們的身後,但是視線卻一直沒離開甲板。這是看到真鍋先生的最後機會了,所以從F市開始,從那間小屋開始,我就不斷地在跑。
終於看到個子小小的真鍋先生了。他穿著黑色的褲子,白色的獵裝外套,他的手上並沒有握著彩帶,一個人垂頭喪氣地靠著欄干,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真鍋先生!」
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但是四周鬧哄哄的,他不可能聽見的。於是我一邊叫,一邊轉頭看四周,尋找有沒有比較高,比較容易被看到的地點。停車場有一輛卡車,我立刻跑向卡車,並且從卡車的後方跳到貨箱上。
「真鍋先生!」
我一邊大喊真鍋先生的名字,一邊大力地揮動雙手。叫喊的聲音仍然派不上用場,但是站在卡車上揮動雙手的樣子,終於讓真鍋先生看見我了。他的身體很快地離開欄杆,臉上露出高興的笑容,並且揮動雙手回應我。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看到了神。
「真鍋先生,我相信你——!」我叫道。
「上次的事,真對不起——我是相信你的——!」我又叫了一次。
但是,我的聲音仍然無法傳到他的耳朵里。真鍋先生一手放在耳朵上,身體往前傾,一副在問「你在說什麼呀?」的表情。
「真鍋先生,我是相信你的,我真的相信你呀——對不起,我對你說了那樣的話——!」我竭盡所能地大聲喊著。
我想真鍋先生並沒有聽到我的叫聲,可是他好像很高興,他用力地對著我點了好幾次頭,並且把雙手放在嘴巴上,圍成喇叭的樣子,對著我大聲叫著。可惜我同樣聽不到他的聲音。
因為船一直在緩緩移動,為了能跟著船前進,我只好跳下卡車,在碼頭的混凝土地面上小跑步著。其他來送行的人,也緩緩地向前移動。
沒有多久,彩帶紛紛斷裂,船逐漸偏向右轉,駛向外海。船的角度變了,真鍋先生的身影也慢慢偏遠。我一直揮著手,直到完全看不到真鍋先生為止。
彩帶形成的屏風也消失了,大量的彩帶碎屑在波浪中起起伏伏。船改變了方向,船屁股朝向碼頭這邊的送行者,此時送行的人也紛紛轉頭,與船的方向背道而馳,準備離去。只有我與人潮的方向不同,我仍然站在原地,看著船消失的方向。
直到船已經遠去,只剩下拳頭般的大小了,我還是站在碼頭上。周圍的人群早已散去,我走到碼頭的邊邊,坐在粗大的鐵樁上,一直看到船身完全消失為止。
船身消失的地平線,是距離我五公里遠的海面。這是真鍋先生以前教我的知識。想到這一點的同時,我也想起了他的表情、聲音,這個教我各種知識的人,現在已經離開我的身邊,從此以後我必須獨自生活了。可是,我真的能夠獨自生活嗎?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問自己這個問題並回答這個問題,都是很痛苦的事,所以我甚至有了不如現在就跳入海里自殺的念頭。可是我太累了,甚至拿不出自殺的力氣。
我想起和真鍋先生一起看流星,等待地球通過和流星交會點的那個夜晚,想起當天他所說的種種和宇宙有關的事情。我感覺到在巨大的宇宙之前,自殺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渺小了,實在不能拿來相比,所以就不再去想自殺的事情。我努力地叫自己想:在一顆向宇宙前進的小星球上,有一艘向前航行的小船,真鍋先生現在正在那艘小船上,所以總有一天我會再見到他的。
真鍋先生就這樣從我的眼前消失,一九七七年的夏天也結束了。
第十二章
因為沒有錢買車票了,所以回程的時候我只好一步一步地從港口走回家裡。我一邊走,一邊感謝神。我謝了又謝,甚至自言自語地說出感謝神讓我見到真鍋先生的話。我家應該代代是佛教徒,可是我家裡卻沒有擺設佛壇,媽媽對信仰的事情一向漠不關心,所以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有拜拜或祈禱的動作,因此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祈禱才好,只能在胸前雙手合十,低聲喃喃自語。
從G市的港口到F市的家,距離相當遠,我先是走得全身發熱、一身是汗,但是長時間走下來,身體就變得又濕又冷了。當我一步一步走著的時候,我一直在回想真鍋先生說過和地平線有關的話。在千濱的海灘時,真鍋先生說過:從這裡到地平線的距離,和G市到F市的距離差不多。所以我就想像現在正要從地平線走向千濱。然而,我實在大累,腳更是僵硬得有如木棍一般,從G市到F市的家這五公里,對我來說,實在太遠了。好不容易看到真鍋印刷廠時,大陽已經下山了。
一進家門,媽媽就非常生氣地問我:「你跑到哪裡去了?你知道媽媽有多擔心嗎?」她聲音哽咽,並且還作勢要打我。可是,當我回答她「我去G港,看真鍋先生的船離開」時,她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還趴在地板上哭了起來。後來她還抱著我哭,不斷地抽泣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她哭成那樣。
看到媽媽這個樣子,我深受打擊。她的樣子打擊了我的心靈,讓我的心情十分混亂。以前,我眼中的媽媽是兇悍易怒的,是讓我深感畏懼的女人;可是現在媽媽表現出來的,分明是一種軟弱的行為。從現在的樣子,聯想到那天在小屋裡看到的媽媽,我真的是混亂了。雖然媽媽就是媽媽,但是她也是女人,會成為某一個男人的女朋友。但對我而言,這兩者之間的落差實在太大了。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開始感到真鍋先生的離去,帶給媽媽極大的痛苦。媽媽或許也認真想過,如果我也跟著真鍋乘船離開的話,自己就會變得孤獨無依吧?她一定因此感到害怕吧?她已經失去可以依靠的真鍋先生,所以不假思索地抱緊兒子。不過,我也是後來才想到這些的,因為當時我還是個孩子,什麼也不懂,根本想不到這些。
送走真鍋先生后的第二天,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東京近郊發生了戰後最大的偽鈔案。有一個人在C市的賽馬場,使用了大量的偽鈔,結果被捕了;當這個人的照片出現在電視新聞時,我不禁發出驚訝的叫聲,因為使用偽鈔的人,竟然就是曾經出現在隔壁小屋裡的赤座先生。
這個事件當然也成為那一段時間論壇節目的主要話題。電視新聞里還說赤座先生住在東京都的H市,這讓我感到很奇怪,因為我一直以為他是住在G市的。警方後來還搜索了赤座的住處,說是要查看他是否還有其他罪行,不過,這個搜索行動似乎沒有什麼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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