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刑警隊半個月,除了工作之外,我和岳琳沒有進行過一句私人性質的談話。如果不是一個小小的偶然,這種狀況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那天傍晚,我在訓練廳先打了一陣子沙袋,接著一口氣做了三百多個俯卧撐,最後累得爬不起身,仰面躺在地板上休息。大廳里早就沒人了,我沒有開燈,光線已經很黯淡。寂靜中,我只聽見自己筋疲力盡的喘息。這時,訓練廳的門沉重地響了一下,有人推門走進來。
我一動不動。來人並沒有如我想像的那樣打開訓練廳的燈,而是徑直朝我的方向走來。在即將踢到我的頭時,忽然發現了我的存在,輕輕地「嗯」了一聲,這聲音立刻說明了她的女性身份。
廳里的光線很暗,我又是逆光看她,並不能辨認出她的面孔。但我的聽力向來奇佳,結合高度的職業敏感,憑著她這一點聲音,已經能確定這是岳琳——其實幫助我做判斷的還有一個原因,除了刑警隊的,極少有女人進訓練廳。整個刑警隊里,除了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之外,只有岳琳一個女性。而在遇到意外情況時,那輕而鎮靜的一聲「嗯」,我相信只可能是岳琳發出的。
果然是她。她也很快辨認出躺在地上的這堆「爛泥」是我,退後一步,帶著笑意說:「秦陽平,嚇我一跳。」
我硬撐著從地上坐起來,身上酸酸的沒有力氣。「抱歉,我一個人,就沒開燈。」
岳琳彎下腰,貼近我,仔細地看了我一眼,隨便地盤腿也坐在了地板上。她用閑閑的語氣說:「一身的汗,練半天了吧?沒想到,你挺敬業的。」
我笑了:「我敬業?別人這麼說,我以為是表揚。岳隊長這麼說,我就只敢當作諷刺了。」
岳琳沒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她低聲說:「我就給人這種印象嗎?」
我有些後悔自己的話,似乎隱藏著特別的用意似的。忙解釋道:「沒有沒有,我隨口亂說,你別多心。」為了岔開話題,我又問:「這麼晚,你還不回家?」
岳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然後她忽然提高聲音,問道:「秦陽平,你好像一直有意迴避我,為什麼?」
「沒有啊,」我驚訝地反問,「你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岳琳遲疑了一下,說:「我在家裡,和文傑談起過你調來刑警隊的事,他向你問好。」
我明白了岳琳的疑問來自哪裡。事實上,我和岳琳的丈夫朱文傑是多年的朋友,雖然並未直接和岳琳打過交道,但彼此是知道的。調到刑警隊之前,我就聽說,自己將成為岳琳的部下。但我向來不慣於主動與人交往,因此,既未向朱文傑提過自己調動的事,到這裡后,也從未對岳琳提過朱文傑。
「你誤會了。」我向岳琳解釋,「我只是不太善於和人交流。其實,一直也想跟你問問老朱的情況,但……你知道,大家都忙,也找不到恰當的機會。」
岳琳沒有說話。我也沉默下來。夜色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全然籠罩了整個訓練廳。空闊的大廳里,各種器械在黑暗中高低起伏,影影綽綽,似乎是一些在伺機而動的活物。我看看對面岳琳模糊的身影,忽然意識到,這種局面里潛伏著某些不安全的因素。正想站起來,只見岳琳已經站起身。
「你先走吧,我稍練一會兒。」她淡淡地說,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從腳步聲判斷,她是走向了雙杠。
我回頭看了一眼,果然,岳琳上了雙杠。她似乎一下子就忘了我的存在,在黑暗裡,像只蝙蝠一樣蕩來蕩去。我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訓練廳。在經過門口時,我猶豫著,是否要幫岳琳將大廳的燈打開,但隨即意識到,如果岳琳真想開燈,剛才她就不會在黑暗中差點兒踢到我身上了。這個時候,我忽然回憶起岳琳的聲音。我發現,她的聲音里常常會出現某些細微的差別。令人疑惑的是,那差別不僅僅反映著情緒變化,似乎還體現了質感的不同。比如在剛才的交談中,她的聲音初時是溫暖的、輕鬆的,質感圓潤,但到了最後,忽然間就生疏冷澀起來。
我暗想,一個連聲音都如此難以捉摸的女人,她的內心該是如何深不可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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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刑警。我的生活很簡單,大部分時間裡,只需跟從那些形形色色的案件的安排,日子就不知不覺混了過去。自從溫郁去世,我一直獨自居住在這個我和她共同建起的小家中。起初的幾個月,要保持情緒的穩定顯得十分艱難,但漸漸地,我似乎完全適應了這種狀況,反而難以將自己再融入外面的世界。
只要有空閑,我會去溫郁母親那裡看望她。我叫她媽媽。她已經六十七歲了,和我一樣,一個人獨居。她對孤獨的適應能力比我還強,因此女兒溫郁的離去,雖然曾令她悲痛欲絕,但並沒有使她徹底崩潰。她在小院子里伺弄幾種易活的花,幾種新鮮的蔬菜,以及溫郁父親過世前栽下的一棵棗樹。她和它們一樣安靜。我喜歡去那個小院里坐坐,逢著陽光好的日子,或是小雨淅瀝的時候,更是覺得依依不捨。我和媽媽彼此了解,幾乎從不互相寬慰,這使得我非常自在和安全,彷彿我們共守著一個秘密似的。
在溫媽媽家,溫郁的房間,還是和她以前住過的一樣,沒有一點兒改變。其實,自從她嫁給我搬出這裡,直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年了,而房間里的傢具、書、照片,甚至床上的被子枕頭,都不曾挪動過位置,也沒有一絲灰塵,好像溫郁今晚就要回來住一樣。只要我來看溫媽媽,不必說,她就會泡好一杯茶,放在溫郁房間的床頭柜上。她了解我的習慣,一定要在這張小床上靠一靠,發一會兒呆,之後才能坦然地離開。三年多了,我一直是這樣。
除了溫郁的母親,周圍的人很少能容忍我這種生活態度。有時我自己也覺得好笑,為什麼我本人能適應的狀況,在旁人眼裡,卻像是無邊苦海,恨不得立時將我從裡面打撈出來,並賜予我光明的新生活?起初,常有人為我介紹女朋友,或明或暗地帶我去相親,認為只需一個新的女人的出現,就足以將我挽救。對於他們的舉動,其實我從來也沒有過明確抗拒的表示,但到了後來,他們發現他們的熱心從來得不到回報,耐心也就漸漸被磨平了,我終於可以比較安靜地生活。
前不久,我原來所在分局裡一位女同事——檔案室的小陳,在大家的慫恿和拉攏下,和我增加了接觸次數。我明白同事們的好意,在他們眼裡,我和小陳是挺合適的一對。如果小陳對我的好感能得到我的回應,這件事情就算有了個圓滿的結局。為了在臨走前不過份辜負大家的好心,我一點也沒有排斥和小陳接觸。利用不多的業餘時間,我們去看過電影,喝過茶,去郊外踏青——那段時間正好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我自己認為已經很努力,以免成為眾人心裡一塊化不開的頑冰,在離開時還徒增他們的心事,但結果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和小陳的最後一次單獨見面,還是我主動約的。我們在分局旁一家味道不錯的小店吃火鍋。小店生意很好,每個角落都塞得滿滿的,不大的店堂熱氣騰騰、煙霧繚繞、人聲喧嘩,一派熱熱鬧鬧的氣氛。我不時地將火鍋配菜撥進鍋里,偶爾還為小陳撈點兒煮熟的菜放入她的碗中,可後來我忽然發現,對面的小陳頭越垂越低,最後整個臉簡直快貼到桌面上了。
我吃驚地問她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先是像沒聽見我的話,直到我不放心地起身走到她身邊去看她時,她才猛地抬起頭,大聲嚷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老是這個樣子,我都快讓你給憋死了!」
我困惑地看著她。她的臉上濕漉漉的,眼睛通紅,眼淚還在刷刷地向下流。她嚷得很大聲,胸脯劇烈地起伏,看得出情緒的確很激動,是控制不了的樣子。近旁的客人們已經注意到我們這裡的異常,熱烈的交談聲頓時減弱下來。
她流著淚,接著嚷:「你還不如乾脆說『不』呢!你這樣,看起來什麼都對,可我就是知道,你是『人在心不在』!你說說我該怎麼辦?我怎麼才能讓你回到現實中來?你能不能告訴我?!」
周圍變得很安靜,只聽得到火鍋「咕嘟咕嘟」翻滾的聲音,和小陳委屈的抽噎聲。我不想看周圍人臉上的表情,也不知該怎麼讓小陳恢復鎮定,只得提前買單,將小陳帶出小店,陪著她在夜色里走了好一會兒,她的情緒才算平靜下來。
「對不起,剛才我失態了。」小陳低著頭,語氣冷靜得令人吃驚,「我終於想明白了,秦陽平,你是不需要……」她沉吟一下,改口道:「……不,你是不再需要什麼女人了。」
我心裡一片空洞。我明知她說的不是實情,但卻無法駁斥她。我是男人,怎麼可能不需要女人?我日日夜夜的,無論多忙,只要有那麼一絲空閑時間,心裡就能感覺到那種對異性的本能的渴望。我不需要女人嗎?不,只是對有些男人而言,他所需要的女人,並不是外面世界隨便什麼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專屬於他的、已經互相刻上烙印的那麼一個女人。如果找不到這樣一個女人,或者這個女人已經失去,那麼他對女人的需要,就只能被擱置封存在心底。一定要他忽略真實感情,而只是去簡單地接受,他會「有」一個新的女人。而這種「有」,實際上是一片空洞。
我和小陳近在咫尺,覺得她是個好姑娘,也適合做我的結婚對象,但我卻無法向她解釋,為什麼我此刻覺得內心一片空洞。這讓我明白,我其實真的是需要一個女人的,只是這個女人不是小陳,也不是這幾年來所有我接觸過的任何女人。我在這個世上活了三十二年,總共只碰上一個我需要的、正巧也專屬於我、我們互相刻上了烙印的女人。那就是溫郁。而她已經永遠消失了。
在以後的生命階段,我還能不能再碰上一個這樣的女人呢?對這一點,我是完完全全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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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自然地,我的生活重心放在了工作上。我曾自我解嘲地對自己說,我對刑偵工作的持久熱情,並不完全建立在崇高的正義感和天生的使命感之上,雖然那也是精神力量的一部分。頭腦的高度緊張,身體的極度勞累,可以使人忽略生活中的其他缺憾。更何況,刑偵工作如同一種充滿著冒險的解謎過程,冒險會帶來刺激和快意,而破除重重阻力揭開一個謎團,則給人帶來成就感。
因此,我從不抱怨工作的辛苦,這是我自己清醒的選擇。或許這種選擇談不上什麼高尚,卻也能達到於他人有益的結果。我不知道,如果一個男人的生活中失去了女人和愛情,又缺少一項多少有點兒意義的工作,那麼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所以我對待工作的認真態度,應該很容易理解。
提到我的工作,就不得不提起岳琳。我調到市局刑警隊以前,就聽人描述過岳琳的光輝業績。來這裡時間不長,自己也有了親身領教。坦白說,做刑警的有一個職業病,就是對一切事物都抱有懷疑的態度,哪怕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也要在心裡將此事扒開幾層,去除「外衣」,再仔細研究琢磨一番。在找到充足確鑿的證據之前,我很少輕易對一件事下結論,也包括對一個人的判斷。那個傍晚和岳琳在訓練廳偶爾相遇,岳琳說我有意迴避她,其實她不了解,那只是我的職業習慣。當局者迷,冷靜地旁觀容易使人保持清醒的判斷力,雖然有時候並不知道這種判斷日後是否有價值。生活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誰能預料到未來會發生一些原本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呢?
不知道為什麼,從認識岳琳開始,我就隱隱預感到會有特別的事情發生在我們之間。我沒想到,事情是以那樣一種形式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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