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這就是每個瑞士人懷著自豪感實踐著的自我支配的癥狀吧。不管怎麼說,有幾個西歐國家給每個二十歲以上的男性公民發一支槍和彈藥,保存在家中,隨時準備保衛國家的邊境?
然而,艾里希也知道,瑞士其他地方的人都認為巴塞爾人有點兒瘋。由於靠近法國和德國,使他們明顯產生這樣的懷疑,而且巴塞爾人有點兒古怪是由來已久的名聲,不過名不副實。巴塞爾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樣沉悶虛偽。僅僅是按照瑞士人的標準可以被看作稍微不沉悶一點兒。
艾里希打開前門,走到臨著萊茵河的街上。他的目光越過湍急的河水,盯著巴塞爾的老城區、臉上有些苦相。他要去對付棘手的事。
邦特已經發動好跑車,並開到街沿。他的主人在加大這輛小跑車的油門轟鳴而去的時候,邦特揮手向他道別。這輛車是大約十年前在倫敦的一個拍賣會上買的,是一輛非常老式的MG車①屬於早期的瑪格納L-2型,三十年代製造,但已經顯示出長式發動機罩和凹式車門的設計,備用輪胎也掛在後行李箱上。車被漆成一種鮮艷的橘黃色。
①MG是英國雷蘭(Leylan)公司生產的系列跑車的商標,其中瑪格納L-2型跑車是1933一1934年製造的。
規矩,艾里希想著,將小車向右急轉,發出一種他喜歡的聲音,橡膠摩擦光滑的鵝卵石產生出的斷續的嚎叫聲。有些人,他想,規矩越少越好。人們說,規矩製造偽君子,但艾里希確信,事情絕非如此。是偽君子製造規矩。
這些年來,他相當徹底地研究了他的瑞士同胞們的性格,從他的父母和兩個妹妹開始。他媽媽總不忘記教他的兩個妹妹在一套餐桌擺設中如何放一把餐刀才是正確的,(「朝里點兒放,姑娘們。否則就是告訴你的客人們你要砍他們。」)而且她還制定了一套規矩,規定盤中的食物該推到離盤邊多遠。(「三厘米,姑娘們,一毫米也不能少。讓奧地利人和義大利人把食物弄得亂七八糟的一盤子。咱們是瑞士人。」)更有甚者,她還極其嚴厲地推行這些無聊的規矩。
直到今天,他的妹妹們都長大成人了,還繼續把食物堆成糊裡糊塗的一小堆,準確地推到她們盤子的地理中心位置。她們的孩子也已經被洗了腦子,也把食物放在盤子中間。
他向左拐,進了阿申福斯達特街。這條街平時就很繁忙,兩旁儘是銀行和其他商業建築。現在就更忙了。下午兩點,正是午飯吃晚了的職員和經理們急急忙忙趕回辦公桌邊的時候。艾里希知道,巴塞爾是歐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然而就是在這裡也沒有向前沖闖的人群,只有絕望的行人在守著規矩。
他還是老樣子下車,抬起一條長腿跨過關著的車門凹下去的地方,然後靈巧地跳到人行道上。他有點兒事找他未來的叔叔迪那特,或者更準確他說,是迪耶特找他有事。
施蒂利家族一般不通過艾里希和洛恩家族打交道。他父親,行。他表弟威納,行。哪怕是他的白痴妹夫們也行。但是沒有哪個正經的生意人會通過艾里希處理任何實質性的事務,儘管他掛著洛恩公司的副總裁和首席執行經理的頭銜。
所以迪那特今天的話題只可能是關於馬吉特。
艾里希打量了一下17號這棟灰色石頭大樓,二樓的窗檻花箱中有幾點鮮紅色的天竺葵在微風中輕輕地顫動著。太漂亮了。監獄般灰色的面孔上有幾點熱鬧的顏色。他的眼帘稍稍往下垂,近乎於眨眼。
他進了17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那個上了年紀的接待員,並被立刻領上了樓。迪那特正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滿臉堆笑。
迪耶特-施蒂利現在已經過了六十五歲了,但卻是精神極其矍爍的六十五歲。他還在滑雪,艾里希知道。他還在風流,但從不在巴塞爾。這種事他從不在瑞士干。所以他很容易矢口否認,甚至對自己矢口否認,他風流。
看著這個老頭在他的辦公室里坐下來,艾里希禁不住想起了本來會成為他岳父的盧卡斯-施蒂利,迪耶特的弟弟。他死得太早了,所以看著這位哥哥依然活蹦亂跳、一肚子花招的時候,總是讓人很驚奇。艾里希常常想弄清楚盧卡斯死前到底是做了什麼生意,讓他這個做弟弟的控制了施蒂利帝國,控制得如此之牢,甚至在墳墓里他都可以不讓迪耶特抓住控制權。
艾里希得就這個問題探探他父親的口風,或許那老傢伙會說點什麼。不同的、甚至是相互競爭的銀行家之間為對方保密保得比父子間的還嚴。
「……對洛恩銀行來說是塊不錯的生意。」迪耶特說道。他已經就社交和生意東拉西扯了一分鐘了,用漂亮的辭藻不著邊際地大肆讚揚艾里希在生意上的敏銳。
「你可不是大多數人所以為的飯桶。」他接著奉承著。「你知道什麼時候該猛撲過去大賺一筆,嗯?最有意思了。」
艾里希輕柔地笑了笑。「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先生,是最高的讚譽。」
「不,不,不。」迪耶特搖著食指說,但是還了個微笑。「別過分地恭維老前輩。我們要是吹牛的話,你知道,再怎麼吹也不會臉紅的。」
艾里希笑得更燦爛了。如果這個偽君子以為他已經贏得了信任,就讓他錯下去吧。「我的經驗是,先生,一個真正的瑞士人所做的一切永遠都不會讓他臉紅。」
迪耶特那近乎正圓的臉開始像個太陽了。艾里希肯定,是正午的太陽,那自我滿足的喜悅和想到愚弄了別人時的開心是如此的光芒四射,他完全有可能自己點火就爆炸了。
「既然如此,」迪耶特突然說道,「以上帝的名義,你什麼時候和我那個混賬侄女結婚?」
艾里希依然將笑容貼在臉上。他有幾種方法迴避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可能冷冰冰的回答會讓這個老雜種降降溫。
「混賬?」
日蝕。迪耶特的臉起了褶子,但還沒有熄滅。他憋了一分鐘的心頭火,豐滿而小巧的嘴巴囁嚅著,蹦出了幾個火星兒。然後:「我道歉,艾里希。她是個非常迷人的姑娘。我是她忠實的奴僕。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是最溫柔的。我的粗魯是不可寬恕的。我乞求你的寬恕。」
我的上帝,艾里希心想。他揮了一下子,想掃掉落在他們倆之間那張桌子上的一些不幸的碎屑。
「但是,艾里希,你對你自己、對馬吉特、對我、對你的父母、對我們全家,都負有責任。」
艾里希聳了聳肩,然後說道:「馬吉特是施蒂利家的人。她也是未來的新娘。她和她的家人定日子,對不對?」
立刻起了一片雲遮住了太陽、迪耶特似乎考慮了很長時間,艾里希以為他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被你說著了,」迪耶特然後說道,「既然我們已經無話不說了,艾里希,告訴我,咱們男人對男人說,為什麼拖了這麼長的時間?」
「你一定知道。」
「我?」他摸著他那件灰色外套的邊兒,那裡襯著一條不顯眼的黑色皮線。他那雙短粗的大手很像屠夫或者泥瓦匠的手,不像是拿筆的手。「請行行好,給我透露隻言片語。為什麼她的叔叔、監護人、保護人就得最後一個知道?」
艾里希沒有馬上回答。叔叔,沒錯。監護人,別想,馬吉特已經到年紀了。保護人,更他媽的不可能。然後他問道:「我能告訴你什麼?」
迪耶特舉起一隻肉手,用另外一隻手的肥胖的食指搬著這隻手的指頭說道:「她本可以在你們訂婚之後一年就嫁給你。她沒有。她本可以從哈佛回來時嫁給你。她沒有。從那以後的六年中她隨時都可以嫁給你。她還是沒有。現在看起來她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嫁給你。」
「三十歲之前是不會的,不。」
迪耶特驚恐地瞪大了太陽般的圓臉上的那雙藍眼睛,結果使得眼睛周圍原本光滑地罩在肉墊上的皮膚起了深深的皺紋。「原來是這樣。」
「我不相信你是才知道。」
「我和你一樣了解這個情況。」迪耶特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而且我知道我已故弟弟遺囑的每一行。他的如意算盤就是盡一個墳墓中的人之所能,給我們造成最慘痛的傷害。」
艾里希聽著這戲劇性的語言在屋子裡隆隆地回蕩了一分鐘。他也像這個人一樣喜歡演戲,但還沒喜歡到不加批評地看著這種表演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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