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開美麗嘴巴,發出一個像哽咽的貓鳴,完全不像任何一種正常的人聲,使在場所有人都脊背發冷,此情此景委實恐怖——眼看一個安靜平實、略微發胖的小婦人,發出一種動物受驚的扭曲哭號。)
她合上嘴,像沒發生任何事似地繼續描述。
當然,她接著說,她什麼也聽不見,自十八歲開始,她就活在一個完全無聲的世界,但是知道事有不對的直覺仍舊揮之不去。然後,她的嗅覺像受了無形的打擊似的,她又聞到爽身粉的味道。這太奇怪,太出乎意料,太莫名其妙了,
她比原來更加緊張。滑石粉!可能是母親嗎?然而——不,她知道不是母親;她不安的直覺告訴她,是別人——某個危險的人。
在那混亂的一刻,她決定爬下床,儘可能遠離險境,心中燃起逃亡的衝動……
雷恩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指,她停下來。他走到床邊,露易莎的床邊,用一隻手試試,彈簧嘎嘎作響,他點點頭。
「噪音,」他說:「無疑,偷襲者聽到卡比安小姐下床。」
他按按她的手臂,她繼續敘述。
她從面向母親床鋪的那一邊下床,赤腳走在地毯上,沿著她的床往床尾摸索,到了靠近床尾的地方,她挺直腰身,伸出手臂。
她突然從搖椅上站起來,臉部抽搐,然後步履篤定地繞到自己床邊。顯然她認為自己敘事的能力不夠充分,實地演出會使她的故事更加清楚。她以出奇莊重的態度——像小孩子專心遊戲一般——和衣卧倒床上,開始重演那出黑暗中的啞劇。她無聲息地坐起來,臉上帶著極端專註的神情,頭好像在聆聽什麼似地傾向一邊。然後她兩腿一提轉向地板,彈簧床嘎嘎作響,她滑下床,彎身沿著床緣走,一隻手一邊摸索著床鋪。幾乎就在床尾的地方,她直起腰來,轉身,此時她背對著自己的床,正面向著她母親的床,伸出右手。
他們在一片死寂中觀看。她又重新經歷一次那個恐怖的時刻,從她無聲專註的態度里,他們隱約感受到一種緊張和恐懼。雷恩幾乎屏住呼吸,他的眼睛眯成一線,眼前的景象閃爍不定,所有目光緊盯在露易莎身上……
她的右手以盲人常有的動作直直伸出去,像鋼筋似地堅挺不屈,和地板正好成平行,雷恩銳利的眼光落在她挺直的指尖垂直對著地毯的那一點。
露易莎嘆口氣,態度鬆緩了些,沉重地放下手臂,然後她又開始用手述說,史密斯小姐喘不過氣來地轉釋。
露易莎伸出右手一會兒之後,有個東西掠過她的指尖,掠過去的東西——她感覺是一隻鼻子,然後是臉……事實上,應該說是面頰,那張臉劃過她僵硬的指尖……
「鼻子和面頰!」巡官驚呼,「上帝,真走運!等等——讓我和她談談——」
雷恩說:「且慢,巡官,沒有必要大興奮。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卡比安小姐重複剛才示範的動作。」
他用點字板讓她知道他要什麼。她疲憊地把一隻手按在額頭上,但是仍點點頭,走向床邊,他們比前一次更凝神觀察。
結果十分驚人。無論任何一個行為,頭或是身體的任何一個姿勢,或者手臂的任何一個動作,她第二次的示範,完全是第一次的翻版!
「哦,太精彩了!」雷恩喃喃地說:「運氣真好,各位先生,卡比安小姐和一般盲人一樣,對肢體動作有照相機一樣的記憶力。這有幫助——幫助太大了,太大了。」
他們都大惑不解——什麼幫助太大?他沒有說明,但從他臉上分外振奮的表情看來,顯然這些觸發他一個很大的靈感——顯然有件十分突出的事,使得連受過一輩子如何控制面部肌肉的劇場訓練的他,也掩藏不住對這個神來發現的激動反應。
「我看不出——」布魯諾檢察官困惑地開口。
雷恩變魔術似地馬上抹平臉上的表情,平靜地說:「恐怕我剛才太戲劇化了。請注意卡比安小姐停下來的位置,她正好站在今天清晨站立的地方——她的鞋子踏在床尾的赤腳印上,幾乎一寸不差。與她的位置相對,面對她的,是什麼?是兇手叫人驚心動魄的鞋印,因此顯然,兇手與卡比安小姐手指接觸的那一剎那,一定正好就站在那滑石粉的粉堆上——因為在這個點上,兩隻鞋尖的鞋印最清楚,彷彿兇手感覺到那些從黑暗中伸出來的幽靈手指時,霎時凍結在那一個點上。」
薩姆巡官抓抓他肥厚的下巴,「就算如此,那有什麼特別神奇之處嗎?我們的看法本來就是這樣的嘛。我看不出……一秒鐘前你好像——」
「我建議,」哲瑞·雷恩先生緊接著說:「請卡比安小姐繼續。」
「喂,喂,等一下,」巡官說,「從這位女上碰到兇手面頰的手臂位置,我們可以算出兇手的身高!」他洋洋得意地瞪一眼雷恩。
檢察官的臉色一沉。「猜得好,」他譏諷地說:「如果你能算的話,可惜不能。」
「為什麼不能?」
「好了,好了,先生們,」雷恩不耐煩地說:「讓我們繼續……」
「稍等,雷恩先生,」布魯諾口氣冰冷,「聽我說,薩姆。你說根據卡比安小姐臂膀伸出去碰到兇手面頓的位置,我們可以重建兇手的身高,是嘍,當然——如果她碰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得挺直的話!」
「呃,但是……」
「事實上,」布魯諾急急繼續,「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假設,卡比安小姐碰到兇手時,他不但不是挺直地站著,而且還是半蹲。從腳印的痕迹看來,顯然他剛剛謀殺了黑特太太,正從黑特太太的床頭走出來要離開房間。他有可能,如雷恩先生提出的,聽到卡比安小姐床鋪的嘎嘎聲。因此,可能著急起來——直覺的反應,就會彎腰俯身,半蹲下來。」他半笑不笑,「所以這就是你的問題,薩姆。你如何決定兇手的身體彎到什麼程度?你必須先確定這點,才能算出他的身高。」
「好吧,好吧,」薩姆面紅耳赤,「不要啰嗦了。」他又怨又怒地瞧雷恩一眼,可是我知道有個突發靈感,像一噸重的磚頭一樣去中雷恩先生,如果不是兇手的身高,那到底會是什麼?」
「真是的,巡官,」雷恩低聲說:「你令我臉紅,我真的給你那種印象嗎?」他捏捏露易莎的手臂,她立刻接下去描述她的故事。
事情發生得這麼快。那震驚,永恆的黑暗中蹦出一個具體形象,無形的優懼化成有血有肉的事實,都令她頭暈目眩。她驚煌感覺自己快要失去意識,她的兩隻膝蓋發軟,倒下去的時候,還有一點神志,但是她昏倒的力量,一定比她自己所知還要沉重,因為她的頭猛撞在地板上,然後她就什麼也不記得了,一直到今天清晨被人救醒……
她的手指停下來,手臂放下,垂頭喪氣地坐回搖椅,崔維特船長再度拍撫她的面頰,她疲憊的臉靠在他的手上。
哲瑞·雷恩先生以探詢的眼光望著他的兩個夥伴,兩個人似乎都疑雲滿腹,他嘆口氣,走到露易莎的座椅旁。
「你省略了一些東西,你手指感覺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面頰?」
類似震驚的反應,暫時消除了她的疲憊。彷彿她真的開口說話,他們讀出她的表情像在說:「怎麼,我已經提過了,不是嗎?」然後她的手指又飛揚起來,史密斯小姐用顫慄的聲音翻譯。
那是個光滑柔嫩的面頰。
像一顆炸彈正好在他背後爆炸一樣,薩姆巡官從來沒有這麼惶然過。他的大下巴好像要掉下來,兩眼突出地瞪著露易莎·卡比安靜止的手指,彷彿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或耳邊所聞,布魯諾檢察官用懷疑的眼光看著護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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