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注
這本書的故事是發生在公元前二○○○年埃及尼羅河西岸的底比斯,時間和地點對這個故事來說都是附帶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無妨,但是由於這個故事的人物和情節、靈感是來自紐約市立藝術館埃及探險隊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間在勒克瑟對岸的一個石墓里所發現,並由巴帝斯坎.顧恩教授翻譯發表在藝術館公報上的埃及第十一王朝的兩、三封信,所以我還是以這種方式寫出。
讀者可能會有興趣注意到書中所涉及的祭祀捐贈產業——古埃及文明日常生活的一項特徵——原則上跟中世紀的祈福捐贈遺產非常類似。財產遺贈給一個祭祀業司祭,期望他維護遺贈者的墓園,每年按節期祭祀上供,以祈求死者靈魂的安息為回報。
古埃及的農曆,一年有三個季節,每個季節有四個月,每個月三十天,構成了農民生活的背景,每年年底附加五個閏日,用來作為官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年曆。這個「年」起始於埃及尼羅河泛濫季開始來到時,依照我們的演算法是七月的第三個星期。由於缺乏閏年,使得這個「年」經過幾世紀落後下來,因此在我們故事發生的時間裡,官方的新年比農曆早了大約六個月,也就是說是在一月而不是七月。然而,為了讀者閱讀的方便,省得老是要扣除這六個月,章首所用的日期是依農曆計算的,也就是說,尼羅河泛濫季——七月底至十一月底;冬季——十一月底至三月底;夏季——三月底至七月底。
第一章 尼羅河泛濫季第二個月第二十天
雷妮生站著望向尼羅河。
她微微可以聽到遠處她兩個哥哥,亞莫士和索貝克,高聲爭論著某地的堤防需不需要加強的聲音。索貝克的聲音如往常一般高亢、自信。他有斷言自己的觀點正確的習慣。亞莫士的聲音低沉,帶著喃喃抱怨的意味,表現出遲疑與焦慮。亞莫士總是處在一種焦慮狀態中。他是長子,他父親不在家,到北地的莊園去時,農田的管理權便多少落到他手上。亞莫士遲緩、謹慎,而且具有自找麻煩的傾向。他是個身材笨重、動作遲緩的人,沒有索貝克的歡樂與自信。
從小時候開始,雷妮生便聽慣了她這兩個哥哥用這完全一樣的聲調爭論著。這突然給她一種安全感……她又回到家了。是的,她回到家裡來了……
然而當她再次望向那泛白閃爍的河面,她心裡的反叛與痛苦再度升起。凱依,她年輕的丈夫,死了……笑容滿面、雙肩壯實的凱依。凱依和陰府之神在死人王國里——而她,雷妮生,他心愛的妻子,被孤單單地留在人間。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她只不過比小孩子大一點點時就跟他走了——而如今她守寡歸來,帶著她和凱依生的孩子泰娣,回到她父親的家裡。
此時,她的感覺有如她從沒離開過……
她衷心歡迎這個感覺……
她要忘掉那八年——如此充滿著不堪回首的快樂的時光,如此被失落與痛苦所撕毀的時光。
是的,忘掉它們,把它們從心中抹去。再度成為雷妮生,祭祀業主應賀特的女兒,無憂無慮,不用思考,不用感受的女孩。這份對丈夫的愛是殘忍的東西,它的甜密欺瞞了她。她想起那健壯厚實的古銅色肩膀,那布滿歡笑的嘴——如今凱依已經被塗上香料,做成了木乃伊,全身裹札著布條,在護身符的庇護之下,邁上前往另一個世界的旅途。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凱依揚帆尼羅河上,在陽光下歡笑捕魚,而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船上,泰娣坐在她膝頭上,對他回笑……
雷妮生心想「我不要想這些。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現在回到了家裡。一切都和過去一樣。我隨即也會和過去一樣。一切都會象以前一樣。泰娣已經忘了。她跟其他的小孩子一起遊玩、歡笑。」
雷妮生猛然轉身,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去,途中遇到了一些載貨的驢子被驅往河堤去。她路過穀倉和庫房,穿過大門,走進了中庭。在中庭里令人感到非常愉快。一座人工湖,四周圍繞著花朵盛開的夾竹桃和茉莉,以及無花果樹。泰娣和其他的孩子正在玩著,他們的聲音尖銳、清晰。他們正在湖邊的一幢小樓閣跑進跑出。雷妮生注意到泰娣正在玩一支拉動繩子嘴巴便會一張一閉的木獅子,一個她小時心愛的玩具。她再度感激地想著:「我回到家了……」這裡什麼都沒改變,一切都象往昔一般。在這裡,生活是安全的、是持續的、是不會改變的。泰娣如今是這裡的孩子之一,而她是關閉在家園圍牆內的母親之一——然而,一切的架構、本質,是不變的。
孩子們正在玩的一個球滾到她的腳前,她撿起來丟了回去,笑出聲來。
雷妮生繼續走到有著色彩亮麗柱子的門廊,然後穿過門去,走進屋子裡,越過有著彩色荷花和罌粟花橫飾帶的中央大廳,繼續來到內室婦女活動區域。
高昂的談話聲淹耳而至,她再度停頓下來,品嘗著這往日熟悉的聲響。莎蒂彼和凱依特——還是一樣爭論著。莎蒂彼那耳熟能詳的聲調,高亢、跋扈、威風十足。莎蒂彼是她哥哥亞莫士的太太,高個子、精力充沛、大嗓門的婦人,俊俏中帶著嚴厲、威風凜凜的意味。她永遠在下著命令,制定律條,叱責著僕人,到處找碴,純粹靠她的叱責和個性讓他們完成一些不可能做到的工作。每個人都怕她那副嗓門,沒命似地跑去完成她的命令。亞莫士本人非常欽佩他這生氣蓬勃、堅決果斷的太太,儘管他那任她欺凌的樣子經常叫雷妮生看了生氣。
在莎蒂彼那高八度的話語停頓之時,間歇可以聽見凱伊特那平靜、固執的話聲。凱伊特是個臉孔寬廣平庸的婦人,英俊快活的索貝克的太太。她一心一意奉獻給她的子女,很少去想到或談到其他任何事情,她以平靜、不為對方所動、固執地重複她原先所說的話這個簡單的策略來對抗她妯娌的爭論。她顯得既不辛辣也不衝動,除了她本身的立場,其他的一概不加考慮。索貝克極為依戀他的太太,什麼事情都跟她說,知道跟她說是安全的,她會表現上看來好象是仔細在聽,適度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隨後就把一些不中聽的話都忘了,因為她的心中確實一直被一些跟子女有關的問題佔滿了,沒有空位去容納他說的那些。
「這是侮辱,我說的,」莎蒂彼大吼:「要是亞莫士還有一點點血氣的活,他一定一刻也不能容忍!應賀特不在時這裡由誰當家?亞莫士!而身為亞莫士的太太,我有優先挑選這些編織踏板和墊枕的權力。那塊黑奴編的河馬圖案墊枕應該——」
凱伊特深沉的聲音插進來:「不行,不,我的小乖乖,不要咬洋娃娃的頭髮。看,這個東西比較好吃——一顆糖——噢,真好吃……」
「你,凱伊特,你真沒有禮貌;你甚至都沒有在聽我說話——你不回答——你的態度惡劣。」
「這藍色的墊枕一向就是我的……噢,看看小安可——她在試著走路……」
「你就跟你的孩子一樣笨,凱伊特,而且這說明了很多!不過你別想這樣就了了。我要維護我的權利。我告訴你。」
雷妮生被身後悄悄的腳步聲嚇了一跳。她轉過身,看到喜妮那婦人站在她身後,一種熟悉的討厭感湧上心頭。
喜妮一張瘦削的臉如往常一般扭曲成半帶諂媚的笑容。
「一切都沒改變多少,你會這樣覺得,雷妮生,」她說:「我們都是怎麼忍受莎蒂彼那嗓門的,我可真不知道!當然,凱伊特可以頂她嘴。我們有些就沒這麼幸運!我知道我的地位,我希望——我感激你父親給我這個家住,給我東西吃,給我衣服穿。啊,他是個好人,你父親。而我總是盡我所能去做。我總是在工作——幫幫這裡幫幫那裡——而我不指望人家謝謝或感激。要是你親愛的母親還在世的話,那就不同了。她欣賞我。我們就像姊妹一樣!她是個美女。好了,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守住我對她的諾言。『照顧孩子們,喜妮,』她臨死時說。而我一直講話算話。我一直為你們做牛做馬,從沒想要你們道謝。既不要求道謝也沒得到道謝!『只不過是老喜妮』,人家說:『她算不了什麼。』沒有一個人謝過我。為什麼他們該謝謝我?我只不過試著幫上忙,如此而已。」
她像條鰻魚一般從雷妮生身邊溜過去,滑進內室里。
「關於那些墊枕,對不起,莎蒂彼,不過我碰巧聽索貝克說——」
雷妮生走開。她往日對喜妮的厭惡感湧起。奇怪他們全都討厭喜妮!討厭她那不停牢騷的聲音,那持續不斷的自憐和她的惡意煽動爭論的火把。
「噢,算了吧,」雷妮生心想,「這有什麼不可以?」她想,這大概是喜妮自娛的方式。生活對她來說一定是可怕的——她是像個苦力一樣地工作著而從來沒有一個人感激過她,這是事實。你無法感激喜妮——她那麼堅持標榜自己的功績,讓你的一顆感激之心都涼了。
雷妮生心想,喜妮是那些命中注定要把自己奉獻給別人卻沒有一個人肯奉獻給她的人之一。她長得不吸引人,而且又笨。然而她又總是知道什麼事情正在進行當中。她無聲無息的走路方式,她耳力的靈敏、眼力的銳利使得沒有任何事情能長久逃過她的耳目。有時候她把她所知道的藏在自己心裡——有時候她一個接一個的去跟人家耳語,然後站在後面高高興興地靜觀她說悄悄話的結果。
這屋子裡每個人都不時請求應賀特把喜妮擺脫掉,但是應賀特從來就不聽。他或許是唯一喜歡她的人;而她回報他的是令其他家人相當噁心的過度的奉獻。
雷妮生站著猶豫了一會兒,聽著她兩個嫂嫂增高增快的吵嚷聲,喜妮加入干涉,火上加油的後果,然後她慢步走向她祖母的小房間。她祖母伊莎獨自坐著,兩個黑人小女孩在侍奉她。她正在檢視著一些她們正展現給她看的亞麻布衣衫,一面具有個性地、友善地責罵她們。
是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雷妮生站在那裡聽著,沒被注意到。老伊莎身體縮小了一點,如此而已,不過她的聲音還是老樣子,絲毫未變,幾乎就如同雷妮生八年前離開這裡時一樣……
雷妮生悄悄溜出去,那老婦人和那兩個小女奴都沒注意到她。雷妮生在敞開的廚房門邊停留了一會兒。一股烤鴨的香味,一大堆談笑責罵聲,全都同時涌過來;一大堆青菜等著處理。
雷妮生靜靜地站著,她的兩眼半閉著。從她站的地方可以同時聽到各種聲音。廚房裡混雜的各種喧嚷聲,老伊莎高亢、刺耳的聲調、莎蒂彼的尖叫聲,以及非常細弱、較為深沉、持續的凱伊特的女低音。各種女人的喧嘩聲——聊天、說笑、抱怨、責罵、尖叫……
突然之間,雷妮生感到悶得透不過氣來,被這些頑固、喧嚷的婦道人家所包圍著。婦人——吵鬧、喧嚷的婦人!一屋子的婦人——從不平靜,從不安寧——總是在談話、叫嚷,只說——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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