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試面對面地注視一條晃動著的眼鏡蛇的眼睛,如果你不把由此而生的感情算進去,那麼「著迷」可不是我對埃博拉病毒的感覺。嚇得屁滾尿流怎麼樣?
卡爾和他的同事們首次分離了埃博拉病毒,兩天後,他在另兩名疾病控制中心醫生的陪同下前往非洲,他們攜帶著十七個裝滿設備的箱子,試圖努力去阻止扎伊爾和蘇丹病毒的蔓延(蘇丹的蔓延仍在繼續)。他們最先飛到日內瓦與世界衛生組織聯繫,而在那裡他們發現世衛組織對蔓延的情況所知甚少。於是疾病控制中心的醫生們布置了他們自己的設備,把更多的箱子包裝起來,準備趕往日內瓦機場,他們將在那裡起飛,飛往非洲。然而就在那時,就在最後可能的關頭,其中一名疾病控制中心醫生恐慌了。聽說他是被指派去蘇丹的醫生,還聽說他害怕進一步前進下去。這並非一種不同尋常的情形。就像卡爾向我解釋的那樣:「我曾親見過年輕的醫生們逃離這些出血性的病毒,確實是這樣的。他們不具備在爆發期間工作的能力。他們拒絕走下飛機。」
卡爾,這位埃博拉病毒的發現者之一,在釣魚的時候比較喜歡談論這些事情。「我們必須始終保持我們的優先權。」他向我解釋說。於是我飛往蒙大拿,花了幾天時間在巨角河上陪他垂釣褐鱒。時值十月,天氣漸漸晴朗,河岸邊的棉白楊的樹葉變黃了,在南風中瑟瑟作響。卡爾站在齊腰深的河水中,水面平滑而多變。他戴著太陽鏡,嘴角叼著一支香煙,手中握著假蠅釣魚竿。水面被漁線撕開一條縫,卡爾在上游釋放了一個魚鉤。他身材瘦削,留著鬍鬚,說話聲音很輕,以至於我不得不迎風傾聽。在人類追逐病毒的歷史上,他是一位偉人,曾經發現並命名了這個星球上最危險的一些生命形態。「我很樂意地看到大自然不是仁慈的。」他談論道。他觀察著水面,向下遊走了一小步,又放下一個魚鉤。「但在今天這樣的一天里,我們可以假稱大自然是仁慈的。一切妖怪猛獸都有仁慈的時候。」
「扎伊爾發生了什麼?」我問道。
「我們到達金沙薩時,那地方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一個精神病院。」他說。「本巴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沒有無線電通信。我們知道那兒的情況很糟糕,也知道我們正在對付的是一種新的東西。然而我們不清楚這種病毒能否通過空氣中懸浮的小液滴進行傳播,就像流感一樣。假如埃博拉病毒能輕易地通過空氣傳播,這個世界如今又是另一副光景了。」
「那麼會怎樣?」
「我們人類的數量將會少很多。假如這種病毒含有較多的與呼吸有關的成分,那麼要想牽制它們將會是極其困難的。我確實考慮過,倘若埃博拉病毒是安德羅美達菌株——不可思議地致命而且通過微滴感染而傳播——那麼世界上將不會再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了。與其在倫敦的歌劇院里被感染,還不如在中心地帶工作呢。」
「你擔心威脅物種生存的事件嗎?」
他盯著我看。「你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一種可以消滅我們的病毒。」
「哦,我想它可能發生。當然它還沒有發生。我並不擔心。更有可能的是一種可以減少我們百分之九十人口的病毒。」
「十個人中的九個被殺死?而你還不煩惱。」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快意。「病毒使一類物種變得稀疏,這對物種來說可能是有益的。」他說。
一聲尖叫刺破天空。聽起來不像是人發出的。
他把目光從水面移開,四處張望著。「聽見那隻野雞了嗎?那就是我在巨角河喜歡的東西。」他說。
「你覺得病毒美麗嗎?」
「哦,當然,」他輕聲說,「當你凝視著眼鏡蛇的眼睛時,恐懼之中還有它的另一面,這不是真的嗎?當你漸漸看見美麗的本質時,恐懼感就減輕了。在電子顯微鏡下看埃博拉就像觀賞一座華美而精緻的冰城。它是這樣的寒冷,這樣的純潔無瑕。」
世界衛生組織的一個國際小組在金沙薩集合了,卡爾成了這個小組的領袖。
陪同卡爾飛往扎伊爾的另一名疾病控制中心醫生喬爾?布雷曼,成為現場勘察小組的一名成員。現場勘察小組登上了駛往內陸的飛機,前去探察本巴正在發生的事件。這架C-130型布法羅軍用運輸機,是一架美國製造的軍用飛機,隸屬於扎伊爾空軍。它恰巧也是蒙博托總統的個人專機,配備有豹皮椅、摺疊床和小吧台,堪稱總統的空中宮殿,它平時載著總統和他的家人到瑞士度假,然而現在它卻載著世界衛生組織的小組前往高危地帶,沿著剛果河向北偏東飛行。他們坐在豹皮椅子上,凝視著窗外的無盡的熱帶雨林土地和褐色的河流,平坦的地面偶有起伏,那是泛著微光的牛軛湖,而依稀可見的道路上排列著一串串像珠子一樣的圓形小屋。布雷曼倚靠在機窗旁邊,觀察著地形漸漸伸展到非洲的心臟,他也漸漸對著陸感到恐懼了。空中是絕對安全的,遠遠地高過那無邊無際的森林,但是降落到那裡的話……去本巴自尋死路的感覺漸漸逼近他。作為一名政府的流行病學家,他最近曾被指派到密歇根州,卻突然又被徵召到了非洲。他已經告別了遠在家鄉密歇根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開始懷疑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攜帶了一個旅行袋和一根牙刷,並設法往袋子里塞進了一些紙質的外科口罩、外科大褂和橡皮手套。他沒有真正的設備來對付高危微生物。布法羅飛機開始下降,本巴鎮出現了,剛果河沿岸鋪開了一個腐朽的熱帶港口。
布法羅飛機降落在郊外的一條飛機跑道上。飛機上的扎伊爾籍成員非常恐懼,他們害怕呼吸這裡的空氣。他們使飛機的螺旋槳空轉著,推搡著醫生們走下舷梯,跟在後面舉著包裹出來。當布法羅飛機加速起飛時,醫生們發現自己置身於飛機的氣浪中。
在鎮上,他們會見了本巴區的地方長官。他是當地的一名政客,此時正心煩意亂。他早已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而且是深陷於困境。「我們倒霉了,」他對醫生們說。「我們得不到食鹽和食糖。」他的聲音顫抖著,幾乎要落淚了,他補充道,「我們甚至不能得到啤酒。」
小組裡的一位比利時醫生知道怎樣處理這種情形。他擺出一副誇張的姿勢,把一個黑色的航空飛行員的包裹拿到桌子上。然後他把包裹倒過來,幾疊鈔票掉了出來,在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讓眾人眼前一亮。「長官,或許這個會讓情況好一點。」他說。
「你在幹什麼?」布雷曼對這個比利時人說。
比利時人聳聳肩。「看,這就是這裡做事的方式。」
這名長官捧起鈔票,發誓他會通力合作,連同在他的管轄之下的政府的全部的廣大資源——他還借給他們兩輛陸虎越野車。
他們朝北推進到埃博拉河。
此時正是雨季,「道路」就像一行被流水截斷的污水坑。引擎嚎叫著,車輪翻滾著。在綿綿陰雨和極度悶熱中,他們以步行的速度在森林裡前進。偶爾會途經村莊,而在每個村莊他們都遭遇到了倒下的樹木做成的路障。經歷了天花病毒的數個世紀后,村莊里的年長者已經制定了他們自己的方法來控制病毒,根據他們公認的智慧,這種方法就是切斷他們所在的村莊與外界的聯繫,保護他們的村民躲避瘟疫的肆虐。這種做法叫相反隔離,非洲的一種古老經驗,在疾病流行期間,村莊會把陌生人擋在外面,並趕走出現的外來者。
「你們是什麼人?你們在幹什麼?」在樹木柵欄的後面,他們朝越野車叫喊著。
「我們是醫生!我們是來幫忙的!」
最終,人們會清除樹木,而小組會繼續前進深入到森林中。在這一天漫長而絕望的旅行中,他們從剛果河出發,穿越了五十英里,最後接近黃昏時,他們來到了一排圓形的非洲房子附近,這些房子的屋頂是用茅草覆蓋的。房子盡頭的森林中央矗立著一座白色的教堂。教堂的附近有兩個英式足球場,他們注意到其中一個足球場的中央有一堆焚燒過的床墊。再走過兩百碼,他們到達了揚布庫教會醫院,這是幾幢低矮的粉白色的建築物,有著水泥砌成的牆壁與波浪形的錫制屋頂。
這個地方像墳墓一樣寂然無聲,似乎已經荒廢了。病床只剩下鐵的或木頭的床架,沒有床墊——浸透了血液的床墊已經在足球場上被焚燒了——地板很乾凈,沒有污點,顯然沖洗過了。小組發現了三名倖存的修女和一名牧師,還有幾位忠實的非洲護士。他們在病毒消滅所有其他人之後就把髒亂的病房打掃乾淨了,現在他們正忙於用殺蟲劑給病房噴霧,希望這樣或許能夠驅散病毒。醫院裡還有一間病房沒有打掃。人們,甚至是修女,都沒有勇氣進入這間產科病房。當布雷曼和小組成員們走進去時,他們發現許多廢棄的帶著血跡的注射器之間放著幾盆污水。這個房間在分娩的過程中就被遺棄了,臨死的母親們在這裡流產了感染埃博拉病毒的嬰兒。勘察小組終於在地球的這個角落發現了病毒的紅色宮殿,這種生命形態在此處利用母親和她們未出生的孩子們不斷擴大勢力範圍。
雨晝夜不停地下著。醫院和教堂周圍生長著美麗的熱帶樹木。樟木和柚木的樹頂盤繞交叉著,伴隨雨點輕輕地發出聲響,而每當成群結隊的猴子從中間穿過時,樹木就會像遇到一陣風一樣彎腰而搖晃,這些猴子從一個樹頂跳躍到另一個樹頂,喊叫著它們的不可翻譯的語言。第二天,醫生們坐在越野車上,又開始了深入森林的旅程。他們接觸到了感染病毒的村莊,發現茅屋中的人們正漸漸死去。其中的一些受害者已經被送到村莊邊緣的茅屋中進行隔離——這是非洲的一種對付天花的古老方法。一些有人死過的茅屋已經被燒為平地。病毒似乎已經逐漸消失了,它如此迅速地縱橫穿梭於本巴,以至於絕大多數會死的人已經死了。一絲情緒在布雷曼的腦中翻滾著,憑著醫生的睿智,他意識到自己忽然之間調查到了事件的核心,他意識到這些受害者是從醫院感染病毒的。病毒在修女們的身上紮下根,然後襲擊那些向她們尋求幫助的人。在某個村莊里,他檢查了一個感染了埃博拉的垂死的人。這個人坐在椅子上,按著腹部,痛苦地向前探著身子,他的牙齒上流著血。
他們嘗試著通過無線電聯繫上金沙薩,告訴卡爾和其他人,這次流行病的高峰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後,他們還在試圖進行無線電通信,然而仍舊不能聯通。於是他們返回到本巴鎮,在河邊等候著。一天,一架飛機在頭頂嗡嗡作響。它在鎮子上空盤旋了一圈,然後降落了,他們快步跑了過去。
在金沙薩的恩加利馬醫院,馬英嘉護士已經被安置到一間私人病房裡,這間病房可以由一塊灰色地帶進入,護士和僱員被要求在進入之前穿上生化防護服。馬英嘉由一位名叫瑪格瑞莎?伊薩克森的南非醫生照料,起初,這位醫生戴了一個軍用防毒面具,但這樣在熱帶的高溫下變得越來越不舒服。她自思自想,我不能忍受它了,總之,要是我從這面具里活著出去了,我自己都會驚訝的。她考慮到她自己的孩子。她想,我的孩子們已經長大了,我不需要為他們負很大的責任了。於是她摘掉了面具,面對面地治療這個生命垂危的女孩。
伊薩克森醫生竭盡所能挽救馬英嘉,但是她在這種微生物面前顯得那麼無能為力,就像中世紀的醫生們面對黑死病一樣。(「這不像艾滋病,」她後來回憶說。「艾滋病與這比起來簡直太容易了。」)她讓馬英嘉含住冰塊,這樣有助於減輕她喉嚨的痛苦,還給她服用了安定片,試圖使她避開對前途的憂懼。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馬英嘉對她說。
「不要胡說。你不會死的。」伊薩克森醫生回答道。
馬英嘉出血之初,血液從她的嘴巴和鼻子里流出來。沒有出現噴血的情況,污血只是一滴滴地落下來,四處流淌著,不願停止,也不願凝結。這是一種出血性的鼻出血,直到心臟停止跳動才肯停息。伊薩克森醫生最終給她輸了三次全血,用於替換鼻出血損失的血液。馬英嘉保持著清醒和沮喪,直到生命的終點。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她的心臟急速地跳動著。埃博拉病毒已經進入了她的心臟。馬英嘉能夠感覺到她的心臟在胸腔內漸漸腫脹起來,這讓她無法形容地害怕。那天晚上,她死於心臟病發作。
她的病房裡沾染了血跡,兩名修女的病房也是如此,它們依舊鎖著,血跡斑斑。伊薩克森醫生對醫護人員們說:「我現在對你們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她拿來水桶和拖把,然後把病房清洗乾淨了。
醫療小組在金沙薩散開,分頭尋找那三十七個人的位置,在馬英嘉徘徊於城市中的那段時間裡,那三十七個人曾與她有過面對面的接觸。他們在醫院裡搭起了兩頂生物隔離帳篷,把那些人囚禁了幾個星期。他們用浸泡過化學藥劑的床單包裹了兩名修女和馬英嘉護士的屍體,然後把屍體裝進雙層塑料袋裡,抬到密封的棺材中,擰緊棺蓋,在醫生們的守護下,他們在醫院裡舉行了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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