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空氣異乎尋常地清新。探長順著一個木材堆放場的邊緣一路走去。木材堆放場里的木材——橡木啊、桃花心木啊,還有柚木——堆得跟房子一樣高。
有一艘船系泊在岸旁。孩子們在附近玩耍。接下來,有半英里多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兒。運河裡,樹榦更多了。田野上到處有白欄杆。這兒、那兒形體優美的母牛在吃草。然後是利文斯的畜牧場。
梅格雷在這兒遇到了另一件他沒有料想到的事情。那個詞兒「畜牧場」在這兒另有意義,不同於他所習慣的那個意思。在他的心目中,那個詞兒是指一所草屋、一個糞堆、一群嘍嘍叫的母雞和嘎嘎叫的母鵝。
他這會兒來到一幢漂亮的新建築物前,房子座落在一個盛開著鮮花的大花園中央。一切都是整潔、平靜和安寧的。正對著這幢房子的運河上,有一艘桃花心木製造的划艇。大門旁,停著一輛女式自行車,車身上鍍滿鎳。
他白費勁兒去找門鈴,喊叫,根本沒有人回答。一條狗開始叫了。
房子左邊有一幢長長的建築物帶著一扇扇整齊的窗子,然而卻沒有窗帘。要不是拾掇得那麼乾淨,油漆得那麼明顯地講究色彩效果的話,你會把它當作一個牲口棚。
建築物里傳來一陣眸眸的叫聲。梅格雷繞過一個個花壇走過去,發現自己正好在向一扇敞開的門望進去。
那幢建築物儘管同住房一樣乾淨,實際上是一個母牛棚。處處都是紅磚,叫人感到一種溫暖的光亮,甚至一種豪華的感覺。處處有明溝,作為排水設備。巧妙的機械裝置控制著槽里的飼料。
每一個分隔欄後部有一個滑輪,梅格雷後來才發現滑輪的用處。那是在擠奶的時候用來固定母牛的尾巴,免得髒東西濺進牛奶。
棚里光線暗淡。所有的母牛都不在,只有一頭除外,它側躺在第一個分隔欄里。
一個年輕的姑娘走到上門的客人面前,開始用荷蘭語講話。
「利文斯小姐?……」
「是我……你是法國人嗎?」
她說話的時候,向母牛望著。她的微笑稍微帶著一點兒梅格雷沒有一下子就弄明白的諷刺意味。
另一件同他事先的設想相抵觸的是貝徹·利文斯穿著一雙黑長筒橡皮靴,這使她顯出一副騎手的氣派。
她穿著一身綠綢衣服,不過衣服幾乎被一件醫院裡的護士穿的那種白工作衣完全蓋住了。一張紅潤的臉,也許太紅潤了。健康而開朗的微笑,可是缺乏神秘性。瓷藍色的大眼睛、紅頭髮。
起初,她看來好像要找到恰當的法語詞兒有點困難,不過很快就運用自如,對答如流了。
「你要跟我爸爸談話嗎?」
「不。跟你。」
她差一點沒笑出聲來。
「我想你不得不放棄跟我談話的打算……我爸爸上格羅寧根【注】去了,他在今天黃昏以前是不會回來的。我們的兩個工人在運河旁,去運煤了。那個女佣人去買東西了……這頭可憐的母牛偏偏挑中這個時候生小牛。我們壓根兒沒有料想到,要不,再怎麼也不會撇下我一個人在家裡。」
【注】格羅寧根:荷蘭東北部格羅寧根省的省會——棒槌學堂注
她靠在一個起錨機上,那是她早已準備著的,萬一母牛生產需要幫助,就可以用上了。
外面,陽光燦爛,她穿的那雙長筒靴閃著反光,在幽暗的光線中閃閃發亮,好像上過清漆似的。她那雙手是粉紅色的,長得胖乎乎,手指甲仔細地修剪過。
「關於孔拉德·波平加的事情……」梅格雷開始說。
可是她皺起了眉頭。那頭母牛痛苦地勉強站起來,接著又倒在地上。
「我們來啦……你願意幫我忙嗎?」
她一把抓起她早就擺在那兒準備派用場的橡皮手套。
梅格雷就是這樣一邊幫助一頭弗里斯蘭【注】純種牛出世,更確切地說,是一邊當那個能幹的姑娘的助手(她的從容不迫的動作表明她既精於運動,又精於畜牧業)一邊開始他的調查的。
【注】弗里斯蘭:荷蘭北部一省,以畜牧業聞名於世——棒槌學堂注
半個鐘頭以後,他和貝徹把身子彎在一個銅自來水龍頭上洗手和胳膊,一直洗到胳膊肘那兒。
「我想這是你第一回干這種活兒……」
「正是。」
她十八歲。至少杜克洛是這麼說的。她一脫掉她身上那件白工作服,她的綢衣服就顯示出她的圓滾滾的身段。也許陽光使她越發引人注目,不過,不用說,她看來是那種使男人暈頭轉向的女人。
「進屋去。咱們可以一邊喝茶,一邊談。」
女佣人已經回來了。客廳里,氣氛嚴肅,甚至有一點兒陰鬱,可是優雅而舒適。一塊塊小小的窗格玻璃帶一點淡淡的粉紅色,另一件東西對梅格雷來說卻是新鮮玩意兒。
滿滿一書櫥書。許多養牛的書、獸醫外科學手冊。牆上掛著在一些國際展覽會中獲得的金質獎章和獎狀。在那些書中有克洛代爾【注】、安德烈·紀德【注】和瓦萊里【注】的最近著作……
【注】克洛代爾(1888——1955):法國詩人、劇作家。曾任駐中國領事。是19世紀末象徵主義詩歌的後繼者。
安德烈·紀德(1869——1951):法國作家,早期作品帶有象徵主義色彩,所寫小說在西方產生過很大的影響,1947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瓦萊里(1871——1946):法國詩人,詩風受19世紀象徵主義影響,他的十四行詩最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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