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宅舊式的三上三下連兩廂的樓房,前面有一個牆門,左右兩間下房,中間隔著一方天井,約有十五尺深,三丈光景闊,那些新式的住屋,天井就沒有這樣的寬大。那屋子是朝南的,居中一個大廳似的客堂,也很寬闊,左右兩間次間,各連著一間廂房。樓上的屋子也相同的。那樓梯在客堂後面,後面另有一小方天井。左右各有兩間披屋。左面的披屋是灶間,右面的披屋是僕人的餐室。那扇日常出入的後門,就通這一間僕人的餐室。那天甘汀蓀所說他撞破他妹妹和一個男子幽會的地點,也就在這僕人的餐室裡面。那灶間的西面,另有一方空地,做成一個絕好的晾衣場所。
我為使讀者們容易明了起見,再將屋中人的卧室先提一提。那朝東的樓下廂房,連著半個次間,是甘麗雲的卧室;那年輕的莫大姐,就和伊同睡。其餘半間是一個女客房,平日是空閉著的。朝西的樓下廂房是甘東坪的書室,次間中卻做了餐室乘客座間。東坪的卧室在樓上東次間中,東廂房也連著的。那蘇州老媽子就睡在老主人的後房。樓上西次間就是死者甘汀蓀的卧室。那發案的地點——樓上西廂房裡——堆積著些傢具雜物,平日本關閉不用;現在這兇案偏發生在這一間里,那也是值得注意的一點。還有樓上的中間也布置著些椅桌字畫,像一間客座;但發案的時候。這樓上中間里排著一個鋪位,這一點姑且等後文記述。
我們四個人一走進客堂,出來招待的就是那個少女麗雲。伊生得很瘦小,我們雖知道伊已二十歲,瞧去還只十六八歲。伊有一個瓜子形的臉兒,皮膚很白嫩,我瞧那是天然的顏色,並不是雪花霜一類的功效。伊的一雙活潑的眼睛,一張櫻紅的小口,和一個比例勻整的鼻子,不但表示伊的美麗,還顯得伊富於智慧。伊的頭髮已經剪去,卻並不蓬鬆,身上穿一件玄色素綢的夾頎袍,也很樸素。這時伊緊蹩著雙眉,滿臉愁容。伊向汪銀林招呼的時候,態度也很大方。
汪銀林問道:「你父親在裡面嗎?
伊答道:「他還在茶館里。剛才楊先生來發覺了我哥哥的慘狀,我嚇得沒有辦法。阿三到菜市場去還沒有回來,吳媽又出去了,我又不敢差莫大姐出去。因為我一個人在這裡,實在怕得很。後來伊出去叫了那弄口煙紙店裡的學徒桂生,到湖心亭去叫我爸爸回來。先生們,坐一會。他就可以來了。
汪銀林問道:「他天天要出去喝茶的嗎?」
伊答道:「正是,他一清早出去,總要十一點過後才回來。他早晨洗臉吃點心讀報,都是在茶館里的。」
「那麼,姚署長呢?」
「他來得不久,此刻在樓上察看。」
「好,我們也上去瞧瞧。」
我們穿過客堂的時候,我瞧見那椅桌器具都是紅木的,並且式樣很古,兩級的字畫,都是古色古香,不是近人的筆墨。正中一張八尺的五老圖,也是陳老蓮的手筆,鉤勒挺拔,神氣十足。那副珊瑚箋的對聯是防風石的楷書,筆致卻似乎柔弱些。
樓梯很寬大,梯腳在東,梯端在西。我們上了樓梯,迎面有一扇關著的東次間的後房門。我們知道是吳媽的卧室。我們繞過梯欄,方才到西次間甘汀蓀的卧房門口。汪銀林先在門口咬一聲嗽,我便聽得姚署長在裡面發問。
「誰?」
汪銀林應道:「是我。國英兄,你的老朋友霍先生和包先生也一同來哩。」他說著便首先走進卧室里去。
我們三個人跟進去時,那個穿制服的姚國英署長便趕過來招呼。
他驚異道:「唉,諸位先生,你們怎麼得訊這樣子快?我還沒有呈報啊。」
汪銀稱道:「我們的消息是直接的,就是這位楊春波先生去報告霍先生的。」
姚國英點點頭。「唉,剛才也是這位楊先生到署里去報告的。但我不知道他竟失勞駕霍先生。」
霍桑一踏進卧室,他的眼睛便忙碌異常。他的眼光向四周打了一個旋,就凝住在銅床的背後。那是一張雙人銅床,向南排著,床上掛著一頂中國式的舊紡綢的帳子。我們停留的所在,和那銅床的背後還距離四五尺光景。
霍桑忽發問道:「國英兄,你已把屍體移下來了嗎?」
姚國英點頭道:「正是,我已把他放在床上。請到前面來瞧瞧。」他就首先繞到床面前去。
姚國英在警探界上的資格很老,和霍桑也合作過好幾次。他的自信力很強,辦事倒也謹慎,他和霍桑的感情比較上也總算不壞。不過我剛才聽他的口氣,好像有些不歡迎霍桑參加的意味。如果不是我神經過敏,這倒是不能不顧慮的。
我們走到床前,便見銅床上橫著甘汀蓀的屍體,身上穿著一件梳洗時穿的藍白條紋的毛巾浴衣,胸口上露出一件乳白色的羊毛衫。他的臉色慘白,眼睛微微張開,灰色的嘴唇也微微開著。他的頭髮倒還整齊,兩隻腳卻還赤著,床前也沒有鞋子。因為地板已陳舊了,已瞧不出什麼足印。我又瞧見床上的一條玫瑰紅絝紗的薄棉被,亂著沒有摺疊,一個白布套的枕頭,已染了一大塊發垢的污痕。
姚國英走到床邊,指著死者的頸項,說道:「請瞧,這裡有一條明顯的縊痕,八字不交,而且只有一條。
汪銀林果真倭著身子,湊到死人的頸項邊去細細地瞧了一瞧。
他道:「的確只有一條血痕。
霍桑仍站在床邊,似已遠遠地瞧清楚了,他並不發表什麼,只點了點頭。
姚國英說道:「這明明是自己弔死的,因此,我覺得這件事沒有煩勞霍先生的必要。
霍桑又點點頭。他忽僂著身子,先板開了死者眼皮察看,又伸手把那死人的牙齒摸了一摸,又湊近去細細一瞧。這時他的鼻子忽連連嗅動,接著緊皺了雙眉,立刻站直了身子。
姚國英問道:「霍先生,你瞧什麼?
霍桑緩緩答道:「他的舌子卻沒有露出來。
姚國英道:「也許因著牙關緊閉的緣故。
霍桑帶著懷疑聲道:「是的,但他的舌尖也並不抵著牙關。還有一點,他腳底上並無灰塵。他怎樣走到廂房裡去的呢?
姚國英忙應道:「他本來穿著拖鞋的,我在動手將他放下來前,有一隻拖鞋還套在他的腳上,另一隻落在地上。這一雙拖鞋在廂房裡,我還沒有拿過來哩,
我們都走向那廂房裡去。廂房和卧室之間隔著六扇盤花的舊式的板窗,糊著畫花卉的窗心,倒也不俗。這時中間有兩扇開著。姚國英首先進去,汪銀林和霍桑跟在後面。因著廂房比較狹小,並且堆滿了衣櫥木箱等物,我和楊春波便在畫窗門口站住。
這屋子是舊式建築,上面並無承塵泥幔。這廂房的屋面更比較低些,我瞧見那第二根橫樑上,掛著一根白色的扁絲帶的環子。在這環子下面略略偏後一些,有一隻櫸木的方凳,方凳的前面有兩隻拖鞋,卻排成了丁字形,並且距離兩尺光景。
姚國英彎著腰在地板上將兩隻分開的拖鞋撿了起來,又指著那上面的絲帶環子向霍桑等解釋。
「他就是吊在這條帶上的,兩腳落空,離地板約有五六寸光景。這一隻方凳放在他的後面,我還沒有移動過。我想他起先拿了絲帶踏在這方凳上,將帶穿在橫樑上,結好環子,隨即把頭套在環中。那時他的兩足向前一踏,身體便即宕空。在這種情勢之下,數分鐘就可以氣絕致命的。
姚國英說完,自己便踏上了那方凳,兩手拉住了他前面的環,拉到他的頭頸里去試了一試。
他又說道:「你們瞧,我如果把兩腳脫離了這方凳,不會和他一個樣子嗎?」他說著隨手把絲帶的結解開,將帶拿下,接著便從方凳上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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