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可怕,真可怕……」洛蘭不住地說著,在圈椅上倒了下來。
克爾恩教授用指頭在桌上打著點子,不說什麼。
「請問,這個頭莫不是……?」
「陶威爾教授的嗎?不錯,這正是他的頭,我的可敬的、已故同事陶威爾的頭。這個頭是我使它恢復了生命的。遺憾的是,我只能使頭恢復生命,不能一下子學會把整個身體全恢復生命。可憐的陶威爾害了目前還沒法醫治的重病。臨終時,他遺言把自己的身體貢獻出來做我和他兩人共同進行的醫學試驗。他說:『我整個一生已貢獻給了科學,讓我的死也為科學服務吧。我寧願我的屍體供我的科學朋友研究,而不願意它給墳墓里的蛆蟲去啃食。』這就是陶威爾教授留下的遺囑,於是我就接受了他的身體。我不但復活了他的心臟,還復活了他的意識,復活了一般人所說的『靈魂』。這有什麼可怕呢?直到現在,人們一直認為死是可怕的。使人從死里復活不正是人類幾千年來的夢想嗎?」
「與其這樣復活,我是寧可死的。」
克爾恩教授做了一個意義含混的手勢。
「不錯,要說復活,它是有缺點的。可憐的陶威爾若是以這種姿態——這種不完整的姿態——出現在公眾面前是不很舒服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把這個試驗保守秘密的原因。我說『我們』,因為這也是陶威爾本人的願望。此外,這個試驗還沒有進行到底呢。」
「那麼,陶威爾教授,也就是他的頭,是怎樣來表示他的願望的呢?頭會說話嗎?」
克爾恩教授一時感到有點窘。
「不,……陶威爾教授的頭是不會說話的。可是他聽得見,聽得懂,也能夠用面部的表情來回答……」
為了轉移話題,克爾恩教授問道:
「這樣說來,您接受我這兒的職位了?那好極了。明天早上九點以前我等您。可是請您記住:緘默,緘默,一定要緘默。」——
禁止開放的龍頭的秘密
瑪麗-洛蘭的一生的遭遇不是輕鬆愉快的。父親去世的那年她才17歲,瑪麗家裡還有一個有病的母親需要照應。父親遺留下來的很小的一筆財產又要供她讀書,又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維持不了多久。她在一家報館里做了幾年的夜班校對員。在得到醫學士學位之後,她想找一個職位,可是總找不到。曾經有人請她到新幾內亞去,那是個黃熱病猖獗的荒僻地方。瑪麗既不願意帶著有病的母親上那兒去,又不願意離開她。這樣,克爾恩教授這兒的職位,對她說來就是擺脫困境的一條出路了。
儘管工作很古怪,她還是幾乎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洛蘭不知道,克爾恩教授在錄用她以前,早就對她進行過仔細的考查了。
她在克爾恩那裡已經工作了兩個星期。她的工作並不煩雜,只須在白天照料那些維持頭顱的生命的各種儀器,夜間由約翰來接替她。
克爾恩教授給她解釋罐子上那些龍頭的使用方法,指到那個有一根粗管子通到頭顱的喉嚨里去的大玻璃缸的時候,克爾恩嚴厲地囑咐她絕對不能開這個玻璃缸上的龍頭。
「這個龍頭一開,頭顱立刻就會死掉。最近期間,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把這個頭的整個營養系統和這個玻璃缸的用途講解給你聽。目前你只要知道怎樣使用別的幾樣儀器就夠了。」
然而,克爾恩並不急於做他已允諾的講解。
在頭顱的一個鼻孔里深深地插著一支小溫度表。在規定的時間必須把它拿出來,記錄體溫。罐子上也安裝著同樣的溫度表和壓力表。洛蘭必須留心地監視著罐子里的液體的溫度和壓力。調校得很好的儀器,並不給人很多麻煩,它們像鐘錶機械那樣準確地動作著。那個緊貼在頭顱的太陽穴上的一具特別敏感的儀器,會把脈搏記錄下來,自動地在一條紙帶上畫出曲線,紙帶一晝夜更換一次,罐子里的東西,是在洛蘭來上班之前,乘她不在的時候添進去的。
瑪麗漸漸和這個頭顱搞熟了,並且還和它成了朋友。
當洛蘭一清早帶著由於步行和新鮮空氣而變得緋紅的面頰走進實驗室來的時候,頭顱微弱地對她笑笑,顫動著眼皮,表示問好。
這個頭顱不能說話,然而在它和洛蘭之間建立了一種用表情來代替的語言,雖然這些語言是極有限的。頭顱的眼皮垂下來表示「是」,抬起來表示「不是」。嘴唇的無聲的翕動也有一些幫助。
「您今天好不好?」洛蘭問道。
頭顱露出了「一絲笑容」,垂下了眼皮,表示「好,謝謝您」。
「您夜裡好嗎?」
頭顱做了同樣的面部表情。
洛蘭一面問他話,一面敏捷地做著她的晨間的工作。她檢查了儀器,看了體溫和脈搏,在工作日記上記下來。然後,用一塊柔軟的海綿蘸了摻有酒精的蒸餾水,極小心地給頭顱洗乾淨了臉,用脫脂棉擦乾淨耳輪,把掛在睫毛上的一小塊棉花除去;洗了眼睛、耳朵、鼻子和嘴——洗鼻子和嘴是用一種特製的個管子通到鼻子和嘴裡去洗的,然後又把頭髮梳理好。
她的手敏捷而靈活地觸著頭顱。頭顱的臉上有一種滿意的表情。
「今天天氣好極了,」洛蘭說道,「天空非常非常的藍,空氣冷而清新,真使人想吸個飽。您瞧,太陽多麼明媚,完全像春天一樣。」
陶威爾教授的嘴角傷心地掛了下來。眼睛憂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就把目光停留在洛蘭臉上了。
她有些惱恨自己,因而漲紅了臉。多虧她的敏感的女人的本能,她才沒有說出頭顱所無法得到的、並且會使它又一次地記起它自己的肉體上的缺陷的一切。
瑪麗對這個頭顱產生一種母性的慈愛,就像對一個無助的、被自然虧待了的孩子一樣。
「好啦,先生,讓我們開始工作吧!」為了糾正自己的錯誤,洛蘭慌忙這樣說。
每天早上,在克爾恩教授到來之前,洛蘭拿來一大堆最近的醫學書刊給頭顱看。頭顱一本一本大致看看,遇到它所需要細讀的文章就動動眉毛。於是洛蘭就把那本雜誌放在一個閱讀架上,頭顱就聚精會神地閱讀起來。洛蘭已習慣於隨著頭顱的眼睛猜出他在讀哪一行,及時地替它翻過書頁。
在需要在書頁邊上的空白處作記號的時候,頭顱就向她示意,於是洛蘭就用手指在字行間移動,隨著頭顱的眼睛所看的地方,用鉛筆在書頁邊上作上記號。
頭顱為什麼要她在書頁邊上作記號呢,洛蘭不能理解。然而要靠他們之間所用的由面部表情來表示的貧乏語言而得到解釋,是沒有什麼希望的,所以洛蘭也就沒有問。
不過有一次,在克爾恩教授不在的時候,她從他的辦公室里走過,看見書桌上有一本雜誌,上面有她根據頭顱的指示所作的記號。作過記號的地方被抄錄在另外一張紙上了,字跡是克爾恩教授的。這使洛蘭深思起來。
現在想起了這件事,瑪麗忍不住要問了,也許頭顱會多少作出一點回答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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