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做路易·史賓利。海德雷先生,要是你想不起來的話,下面幾行註記可能會喚起你的記憶。」
「史賓利——」海德雷反覆念著這個名字,他眯起眼睛,「史賓利——我想起來了!勒索。這個傢伙是梅菲幫的人,去年想盡辦法要混進英國。」
主教糾正他說:「他也是唯一混進英國的人。這個人哪,海德雷,聰明到用本名就可以大搖大擺混進英國,容我為大家解釋一下。」
小杜諾范想到,他曾在英國教堂里聽主教用這種奇怪的方式宣道。最奇怪的是,這個老傢伙不費吹灰之力就打發了這個場面。他連平時說話的語氣也像在講道壇上佈道一樣。他兒子從來沒有習慣過。
「警察博物館就在中央大街上,和你們這棟黑色博物館很相似,他們展出的方式是將各種形式的犯罪分門別類,海德雷先生。該處的館長允許我帶走一些有趣的資料。這名叫做史賓利的男子以專門勒索別人維生,單人作案,他作案有些奇癖,所以引起警方注意,盯他盯很久了。他是個年輕的意裔美國人,三十歲左右,父母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且受過良好教育。就我所知,他文質彬彬,因此無論出現任何場合部不會引人質疑,僅除了一項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弱點,他總是無法控制自己去穿時髦服飾,打扮前衛大膽,還慣於披掛各式戒指與珠寶。從照片上可以看得出來。他二十三歲時被抓,關進紐約新星監獄十年。」主教停頓下來,嚴厲的眼神掃視眾人,「他於三個月前逃獄,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成功逃脫的。根據我的推測,他意識到單打獨鬥風險太高,便勾搭上了勢力龐大的梅菲幫,從此沒人動得了他。然後——」
菲爾嗤之以鼻:「聽我說,」他抗議,「奉上帝和酒神之名,我希望這個小案子到最後不會演變成幫派糾紛。我最不樂於見到的,就是這種傳統的命案模式淪為單調無趣的繁文縟節。我只是對這些顯著的問題感興趣……」
主教不以為然搖搖頭:「你不用擔心,親愛的菲爾博士,請相信我,史賓利回來是重使他單槍匹馬的勒索伎倆。梅菲幫早就分崩離析,沒有人知道原因何在,這也讓那館長感到迷惑。他們的勢力已經不知從何時起就開始沒落。幫派里的老大都爭相逃離美國;有的到義大利,有的來英國,還有一些到德國去。他們都遭到拒絕入境。但是,為了趕上這個風潮,史賓利也選擇出走……」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海德雷對著電話簡短講了幾句,卡答掛斷。他注視著主教,語氣唐突,「你一定很清楚,你說的純粹是個人臆測。我敢說你從來沒有跟史賓利打過照面?」
主教鎮定地說:「我見過他兩次,一次是在中央大街警察指認嫌犯的列隊中,當時找不出任何不利於他的證據,這就是我為何知道他前科累累的緣故。另一次是在昨晚。他從離莊園不遠的酒館走出來,我隔了一段距離才看到他,在月光下,在——氣氛有點詭異的莊園里。」主教咳了兩聲,「是他的穿著提醒了我,我覺得他的面孔有點眼熟。而且昨晚我看到他的距離跟現在離你是一樣近。」
「老天!」上校說,以全新的眼光注視著他,「這就是你為什麼一大早就落跑的原因嗎?」
「我不相信這位警察總長會把我的話聽進去,」主教口氣冷淡,「各位,我發現了其中一件事,問題出在——」
海德雷悶悶不樂坐在桌邊敲著膝蓋關節,盯著遲遲不響的電話:「問題在於,」他說,「我們必須非常謹慎看待這件事,我認為是有人搞錯了。美國黑幫份子射殺隱居在格魯司特郡的老仕紳……鬼才相信,真是搞不清楚。所以還是——」
「我不認為如此,」主教不疾不徐地說,「就是路易·史賓利殺了狄賓。我還沒有時間去證實我的推論。我或許應該先請教一下,海德雷探長,您接下來準備怎麼辦呢?」
海德雷直言:「這是史坦第緒上校的案子,他是他郡里的警察總長。如果他需要蘇格蘭場的協助,他可以提出要求。要是他寧願自己來偵辦這個案子,我沒有意見。你意下如何,上校?就個人而言,」他一邊留意主教,一邊以慎重的口吻說,「我非常榮幸在這個案子里盡我棉薄之力提供警方任何協助。」他大氣不喘一口氣說完,嚴肅的面孔鼓起來,一抹被催眠的眼神閃現。
「有了!」史坦第緒突發奇想地大叫。他衝口直言,繼續說,「天哪,有了!是我們自己有人,就是菲爾。老朋友,你答應我到莊園里做客幾天,不是嗎?你不會讓一個該死的外圍人到來,趁黎明幹掉我的朋友,是吧?」他轉向主教,「這位先生是菲爾博士,你知道嗎。他就是逮到克利斯和羅根瑞的人,也是善於偽裝成別人的大師。怎麼樣?」
菲爾博士終於把煙斗點著了,綳著臉,嘴裡不知犯什麼嘀咕,一手執手杖戳著地板。他滿腹牢騷:「長久以來,我非常抗拒參與這種平淡乏味的案子。這件案子不但缺乏特色,也沒有不尋常之處。它的戲劇性在哪裡?它的——」
海德雷一本正經看著他,隱隱稱快:「沒錯,沒錯,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則。」他表示贊同,「一般來說,那些光怪離奇的案子得等個十二年才會碰上一樁,在倫敦塔上射箭或深陷牢獄的囚犯從陽台越獄。平淡無奇的案子又怎麼樣呢?簡單的案子最久不超過一個星期就能破案,何必擔心會平白浪費心力呢。我不認為你回家會找到更多的樂趣……恕我直言,先生,這僅是一樁小小的私人恩怨。」他猶豫片刻,繼續說,「很不幸的,我還要告訴你們其他的事。莫區巡官提到一件小事可一點都不平凡,也許那不代表什麼,也許那只是狄賓的東西,反正不尋常就是了。」
「整個案子里有許多地方不尋常,」菲爾說,「你是不是要我非說出口不可,嗯?」
海德雷搓揉著他僵硬的臉頰:「狄賓先生的手裡,」他繼續說,盯著他的筆記,「握著一張紙牌……對,這就是我要說的:一張紙牌。形狀大小跟一般我們玩的紙牌一樣,但據說是張特別設計,上面以水彩繪著精美的圖案。圖案看起來像是八朵鳶尾劍狀葉草,又似星號,水的符號從中間穿過。就是這樣。現在,你可以開始建構整個故事。」他將筆記丟在桌上。
菲爾博士握著煙斗的手懸在半空,徐徐噴出一口濃煙,煙從他的鬍子前冉冉騰起、他的目光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筆記:「八隻寶劍——」他說,「八隻寶劍:兩隻在水面,三隻在上,三隻在下……天哪!喔,我的酒神!喔,老天!聽我說,海德雷,不會吧。」他目不轉睛盯著總探長。
「哦,是嗎,」總探長不耐煩的,「你又有理由了。我猜你八成想到神秘組織?黑手黨之類的,對吧?復仇的印記?哼!」
「不,」博士慢條斯理說,「跟神秘組織一點也沒有關係,我倒寧願這事有這麼單純。它比較像是中世紀邪惡的象徵,更富想像力……是的,沒錯。我走一趟格魯司特郡。那裡一定是個奇特的地方。我會不遺餘力找出知道寶劍八的兇手。」
他站起身,像流氓要酷似將斗篷一甩,披在肩上,推開窗戶,眺望堤岸的車流,他毛白膨鬆的頭髮亂翹,鼻樑上的眼鏡斜歪一邊。
第四章 尋找那枚紐扣鉤
修葛在當天傍晚首次造訪「莊園」。
他先與主教、菲爾博士及史坦第緒上校在夫利特街古魯餐廳共進午餐,並聽他們商討計劃。主教的態度友善。他知道這名身穿斗蓬戴鏟形帽、在海德雷辦公室里不時幽默對眾人擠眉弄眼的彪形大漢,是位著名學者。塗邵德夫人舉辦的宴會上,他溫和的眼神竟一眼就能識破在場半打以上聰明狡詐的兇手。主教不肯落於人后。他開始借題發揮,將對話轉移到犯罪學者身上。而博士對當代犯罪和最新科學辦案程序一問三不知及興趣缺缺的態度,令主教感到訝異。
幸好,他沒有拖他兒子下水加入這場舌戰。而後者悶悶不樂地意識到,他已經錯失了扳回面子的良機。假如他在船上就結識菲爾博士,大可向這個老怪物解釋他的難處,老怪物也許會伸出援手。他只聽見菲爾博士一直嘟嚷個沒完,不時咯咯竊笑,他高聲宣稱沒有什麼能比這場遊戲更讓他覺得愉快了。若真是這樣的話,還不算太遲。
修葛·杜諾范心裡稍事寬慰。他現在無疑是獲准進入聖殿,在眾多虛情假意的優秀人士面前,看著最高階神職人員如何在真實的俗世里變把戲。他一直都想參與這樣的盛會。主教卻只在他赴美前對他耳提面命一番,要他管好自己,從事一些無傷大雅的娛樂活動。現在,他理論上熟知什麼叫做彈道、縮影照片、化學分析、毒物學和種種用來偵辦案情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學科。從教科書上瞄的那幾眼內容叫他有氣,覺得自己上了大當。那些內容根本是個幌子,非但沒有暗示他逮到兇手可以獲得豐厚的報酬,還語焉不詳地要他解出四點二加二分之一加X大於十一點二除以Y這種難題,這簡直比化學還令人傷腦筋。
他愁眉苦臉地傾聽主教向菲爾博士發表高見,一邊啜口古魯餐廳風味絕佳的啤酒。所有迷人的聲音都是假的,全都是化學作用在作祟。
他記得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對店裡全套化學玩具瘋狂著迷。等到家人買了一組當聖誕節禮物送給他,他欣喜若狂地馬上看如何製作炸藥的說明書。他相信那是人類的劣根性。你用一些細緻的黑色粉末作成一種混合物,看似邪惡,卻令你成就感十足。結果還是出了岔子。他把火藥放在他父親最喜愛的安樂椅下面,接上紙芯,點火,等待。結果只冒出如煙火般閃閃發亮的火花,把主教的腳踝給燒了;儘管他逃跑的速度顯示出他鍛鏈有素的體能。不管怎麼樣,他得承認,最後家人還是准他製造氯氣的下場不算太糟。藉著自由使用化學原料,他設法讓老傢伙嚇得足足呆愣了五分鐘。然而,最後的結局是,他終於徹底死心,就像他修犯罪學一樣,無疾而終。他反倒從自己最欣賞的小說家作品中,對偵探工作產生莫大興趣,那就是最傑出暨暢銷偵探小說家亨利·摩根先生。
他緊皺著眉頭,這提醒他一件事。如果他記得沒錯,摩根的小說就是由「史坦第緒暨柏克出版社」出版。他一定要問問上校摩根究竟是何許人也。他最喜歡的是吹捧此書的廣告宣傳,總是稱他為「筆名:亨利·摩根」,並用神秘的筆調介紹,「隱匿自己享譽國際及警界之間的身分,將其睿智機敏及警方偵案過程轉化為偵探故事的書寫。」杜諾范被這段文字深深吸引。他曾想像著此人穿著一身晚禮服,留撮小鬍子,目光凌厲,總是為了最近有人計劃盜取自動手槍感到沮喪。
他沒行開門問史坦第緒上校。不僅因為餐桌上的上校似乎心煩意亂幾近抓狂,他也不想引起他父親的注意。曼坡漢主教正忙著應付菲爾博士。
過午不久,他們搭乘史坦第緒的車離開倫敦,主教一路不停在解釋(坦率承認)他是如何被不幸的事件所誤導,讓他誤以為僕人希兒黛·朵費是惡名昭彰的扒手皮卡狄兒·珍妮,把案情導向了曖昧不明的狀況。那天晚上他看見床上的人就是路易·史賓利,而他當晚的行為讓史坦第緒上校產生誤解,基於有人故意裝神弄鬼捉弄喬治·普林萊姆牧師。
老實說,這起惡作劇引起了修葛·杜諾范的興趣和激賞。他迫不及待想見到這個人,無論他是誰,竟想到藉「搗蛋鬼」之名朝牧師丟墨水瓶。顯然史坦第緒上校並不滿意這個論調,他對主教的說詞心存疑慮。
他們在鄉間度過一個美好下午,四點鐘左右打道回倫敦附近一個稱為「橋八」的村莊。即使已經是下午,天氣仍非常炎熱。馬路到處都是坑洞,蘋果樹傾倒在路邊,灌木叢里飛出的蜜蜂在擋風玻璃前盤旋不去,讓史坦第緒差點沒抓狂。一路向西行駛,杜諾范看到布里斯托郊區的紅色屋頂上白煙冉冉,一片茅草匡頂和牛鈴聲響的鄉間景緻。這裡有趣伏的牧草地,泛著泡沫的毛茛屬植物,佔領草地的牛隻像群無視他人存在的天體族。這裡隨處可見奇岩和令人意想不到的溪流,黑色的灌木群眾山腰。一如往常,每當修葛深入鄉間采險,就會覺得精神抖擻。他深吸一口氣,摘下帽子讓陽光直射病懨已久的頭髮,感覺通體舒暢。
他懷著憐惜的心態回顧紐約生活。那些人真傻!只能把自己關在如火爐般悶熱的公寓里,任二十台頻道收音機節目在耳邊嗡嗡作響,每一樓層派對搖曳的燈光看得人頭昏目眩,克里斯多夫街上孩子的尖叫聲,廢紙隨著躁熱的風沙漫天飛舞,第六大道和L街交口三不五時傳來交通事故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可悲,真的太可悲了。
他可以想像到,他的朋友在人氣熱絡的酒吧里步履蹣跚地進出。在吃角子老虎機里猛投五分鎳幣,拉下把手,一杯檸檬就足以慰藉他們的苦悶。今晚,在雪瑞登廣場附近,可憐友人正以科學家討人厭的審慎目測半加侖酒精半加侖水的玻璃瓶里究竟有幾滴琴酒,旁人則迫不及待整杯豪飲下肚。這些可憐的傢伙。他們忘了晚餐,和別人女友上床,眼睛被揍黑一圈。實在可悲極了!
而他……主教滔滔不絕的提到了義大利神學家多瑪斯·阿奎那,車子仍在行駛中,他兒子關切地看著他,而他……
那些日子已成為過去。他如鶫鳥般挺起身子(無論在什麼時候,這種鳥總是挺著身軀,隨時準備從你窗外飛走),他從此可以在早餐后隨性敞很久的步。他能辨識出墓碑上刻的碑文,駐足在倒塌的塔樓前沉思,就像那些寫一手好文章,以及那些從來不會衝動上酒吧喝個不醉不歸的傢伙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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