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貴正要走進自己的房間,「喂!」被人叫了一聲。回頭一看倉田在看著他。「正在和朋友喝酒,你不來一杯嗎?」「我?還沒成年呢。」直貴這麼一說,倉田笑得噴了出來,房間里也傳出笑聲。「沒想到世上還有人在意這點事兒,你這傢伙,真有你的!」
遭到別人笑話,直貴有些不快,打開自己的房門。「等一下!」倉田再次叫了起來,「都是一個宿舍里的,一起熱鬧一下!你不覺得我們在外面鬧騰嗎,乾脆一起鬧吧!」要是知道鬧騰別鬧不就行了,他想這樣說。不過,今後每天還得見面,不想把關係搞得複雜。「那,我稍微待一會兒。」
倉田房間里有三個不認識的面孔,都是季節工,據說和倉田也是在這個宿舍認識的。各自拿著灌裝啤酒或小瓶裝清酒,有些下酒菜在他們中間。直貴並不是沒喝過酒。剛志拿到工資的時候,經常一起喝杯啤酒祝賀一下。但是從剛志被抓走以後一次也沒有喝過。好久沒喝的啤酒使舌根有些麻木。
「大家一起也待不了多長時間,在這兒期間好好相處吧!說是季節工,也不比誰低一頭,沒必要對正式工點頭哈腰的。我們自己抱起團兒來才好。」就著酒勁,倉田的怪話也多了起來。「嗯,想想我們也不錯,輕鬆啊!沒有發展,也沒有責任啥的。要是正式工,出了個廢品小臉兒都變青了。我們沒事,不管生產怎麼樣,只要時間過去照樣拿錢。」一個人附和著倉田的話說道。「是那麼回事,只要干到期限就行了。之後看到不順眼的揍他一頓也沒關係了。」倉田的話招來另外三人的大笑。幾個人的聲調都怪怪的。
「哥們你再喝啊!喝點兒酒,把窩在心裡的東西都吐出來就好了。」坐在直貴旁邊的男人,使勁兒把被子塞到他手裡,然後往裡倒啤酒。直貴沒辦法,喝了一口有很重的酒精味道的清酒。「這傢伙不是季節工。」倉田說,「是承包廢鐵回收的。」「哦,是嗎?另外找不到好點兒的事做了嗎?是不是沒考上高中呀?」說話的那個男人嘿嘿笑了起來。直貴站了起來,「那,我一會兒要睡了。」「幹嗎呀!再待會兒不行嗎?」直貴沒理他們,準備走出房門。
「喂!這是啥?女孩來的情書?」直貴一摸兜里,發覺剛志來的信沒有了。旁邊的男人剛撿起那封信來。直貴沒吭聲一把奪了過來。「怎麼啦!還不好意思呢,看把你美的!」倉田歪著嘴說道。「是我哥哥來的。」「哥哥?別撒那樣的慌。我也有弟弟,可一次也沒想過給他寫信。」「不是撒謊。」「那拿過來看看,我不看裡邊的內容。」倉田伸出手。直貴想了一下問,「真的不看?」「不看。幹嗎要騙你呢?」直貴嘆了口氣,把信遞給他。倉田馬上看了一下信封背面,「噢,名字倒是男人的名字。」「我哥哥嗎,當然。」
倉田的表情有了點變化,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可以了吧?」直貴拿回信封,正準備走出房間。這時,倉田說:「他幹了什麼?」「啊?」「說你哥呢,幹了什麼被抓的?不是被關在裡面嗎。」倉田下巴朝直貴手裡揚了一下。另外三人的臉色也變了。直貴沒有回答,倉田繼續說:「那個地址是千葉監獄的,以前也收到過住在裡面傢伙的信,我知道。喂!幹什麼啦?殺人嗎?」「幹了什麼跟你們也沒關係!」「說了也沒啥呀,是不是相當惡性的犯罪呀?」「是強暴婦女嗎?」倉田旁邊的男人說道。撲哧笑了一聲又捂住嘴。倉田瞪了一眼那傢伙,再次抬起頭來看著直貴,「幹什麼啦?」直貴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鼓起面頰吐了出來。「搶劫殺人。」倉田旁邊男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就連倉田也好像有些吃驚,沒有馬上說話。
「是嗎,那可做得夠狠的,無期嗎?」「十五年。」「嗯。大概是初犯,有減刑的餘地。」「哥哥沒打算殺人,想偷到錢就逃出去的。」「沒想到被人家發現,一下子就把人給殺了,經常聽到的話。」「老太太在裡屋睡著呢。哥哥身體有毛病沒能馬上跑掉,想阻止老太太報警。」直貴說了這些以後又搖了搖頭,覺得跟這些傢伙說啥也沒用的。「蠢啊!」倉田小聲嘀咕著。「什麼?」「說他蠢啊。如果要偷東西,潛入人家后首先應該確認家裡有沒有人。老太太在睡覺的話,那先殺掉不就妥了,那樣可以慢慢地找值錢的東西,然後從容地逃走。」「我說過,我哥根本沒想殺人。」「可最後不是殺了嗎?要是沒有殺人的打算,趕快跑掉不久完了,即便被抓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要是打算殺,一開始就沉住氣去干。他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呀?」
倉田最後的話,讓直貴全身一下子熱了起來。「你說誰呢?」「說你哥呀,這兒是不是有問題呀?」看到倉田用手指著自己的頭,直貴撲了上去。
第二天,直貴沒去上班。公司里來了電話,讓他到町田的事務所去一趟。事務所是在一幢又小又舊的三層樓房的二層。說是事務所,實際上只有社長福本和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中年女性事務員。被叫來的原因是清楚的,肯定是知道了在宿舍里和倉田打架的事。如果是打了起來還好,還把玻璃門打碎了。住在樓下的人通知了管理員,鬧得很多人都知道。福本沒有打聽打架的原因,看到直貴首先說的是,下次再有這樣的事馬上解僱!
「我已經去汽車公司道歉了,安裝玻璃的費用從你工資中扣除,有意見嗎?」「對不起!給您添了麻煩!」直貴低下頭來。「你還真了不起!沒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對不起!」左邊半邊臉腫著,早上照鏡子之前就感覺到了。嘴裡也有破的地方,說話都不想說。福本靠到椅子上,抬頭看著直貴。「武島啊,今後你打算怎麼辦呢?」不知道他想說什麼,直貴沉默著看了看社長。「總在我們這樣的地方干不是個事吧,雖然從我的角度說這話有些怪,這不是好小夥子做的工作。」「可是,別的地方又不雇我啊!」
「不是跟你說這些。是說再繼續現在這樣的生活,對你沒有一點益處。我們這兒是那些沒有任何地方可去,根本沒有未來的人彙集的場所。跟你一起收集廢鐵的立野,原來是在各地巡迴演出的民歌手,據說還出過唱片,可最終不走運,成了那個鬼樣子。年輕的時候要是及時放棄,有多少條生路可以選擇啊!那是光揀自己喜歡的事乾的結果。你將來不能這樣,總是在我們這樣的地方貓著能有什麼出息,是吧?」沒想到福本說出這些話來,直貴感到意外。從一開始被介紹到這兒來以後,就沒有跟他正經說過話。怎麼辦?被問到這個,直貴也無法回答。現在光是為了活下去已經筋疲力盡了。
福本看到他沒有回答,算啦!像是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慢慢考慮一下吧!今天不去上班也可以,不過,在宿舍里可要當心一點了,明白了?」「我知道了。」「對不起!」直貴再一次低頭道歉,出了事務所。
回宿舍的路上,直貴反思著福本見過的話。高中畢業以後,一直藏在腦子角落裡的想法被福本說了出來。他自己也沒覺得這樣下去挺好。看到和自己同齡的年輕人在工廠里工作的情形,自己心裡也著急。可又不知道如何從目前的狀態中解脫出來。
回到宿舍看到門口放著倉田的鞋。是他每天穿著去公司的鞋。好像今天他也休息了,或是被人家要求在家休息。不想再見到他,直貴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想著去廁所的時候要小心著點兒。
剛想到這兒,聽到倉田房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有人敲自己的房門。「喂!是我。」直貴身體有些發硬,把門打開了二十公分左右。眼睛上方貼著創傷膏的倉田站在那裡。「幹嘛?」倉田看著旁邊,吐了口氣:「別那麼愁眉苦臉的行嗎,又沒打算找你算賬。」「那有什麼事兒呀?」「你數學怎麼樣?」「數學?怎麼啦?」「成績啊,算好的呢,還是也很差勁兒呀?」「沒啥……」直貴搖了搖頭。突然說出意料之外的話題,不知說什麼好。「不能算差勁兒吧,原來準備去上理科大學的。」「是嗎?」倉田的舌頭在嘴裡轉動著,看臉形就知道了。像是在考慮著什麼。「那跟你有什麼關係?」「啊!是啊!」倉田用手指搔著長滿鬍鬚的下巴:「有時間嗎?」「時間,倒是有。」「那,來我這兒一下好嗎。想麻煩你點兒事。」「什麼事?」「來吧,來了就知道了。」直貴稍微考慮了一下,跟倉田還得住在一起,也想早點消除彼此的隔閡。大概倉田也是同樣的想法才來敲門的,不像是有什麼別的企圖。
「好吧。」他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倉田房間的玻璃門還是破的,用紙箱板遮擋著,想說句道歉的話可又沒說出來。比起那個,直貴的目光馬上就落到桌上放著的東西上,幾本像是高中生用的教科書,還有打開著的筆記本。文具也散落在周圍。
直貴看了看倉田,他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皺緊眉頭。「都這麼大歲數了,不願再做這樣的事了,可……他坐到桌前,直貴也坐到他對面。「是不是在上定時制的高中呢?」直貴一問,倉田搖晃著身體笑了:「沒有那閑工夫了,現在再去讀高中,還得要三年功夫,出來還不三十多了。」「那……」「大檢,你知道吧?」「噢。」直貴點了下頭。當然知道。「大學入學資格檢測」,即便沒有讀過高中,接受這個檢測后也可以參加大學入學考試。
倉田用手指著其中一道題目。「被這道題難住了,看了說明,還是弄不明白。」直貴看了一下,是道三角函數的題。覺得自己學這些題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一樣,不過馬上就知道了解題的方法。「怎麼樣?」「嗯,我大概會做。」他要過來自動鉛筆,在倉田的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數學本來就比較擅長,這樣做題也讓他產生了懷念的心情。學過的東西還沒有忘記令人高興。
「真不得了,對的!」倉田看過題集後面附的答案后,叫了起來。「那還好!」直貴也放心了,「高中,你就沒上嗎?」「上了高中,可是打了班主任老師,被開除了。」「那怎麼現在想起來進大學呢?」「不好嘛,別扯那些了,不如再告訴一下我這個地方怎麼做。」直貴挪到倉田旁邊,給她說明題的解法。並不是十分難的題,可倉田像是新發現了什麼似的,接連說:「你真了不起!」
就這樣,做了幾道題以後,倉田說休息一下,點燃了香煙。直貴翻看著旁邊的周刊雜誌。「今天真是好天兒啊!」倉田一邊吐出煙一邊眺望著窗外。「平常日子的白天像這樣閑著,好幾年沒有過了。以前有點時間都去打工了。別人幹活的時候能休息感覺真不錯。不過,像這次的事可再也不敢幹了。」直貴聽到他的話,沖他笑了笑。
倉田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然後說:「我有孩子。」「什麼?」「我有孩子。當然也有老婆。光是靠打短工或臨工可養活不了她們啊!」「為這個要上大學?」「就我這歲數,等從大學出來也找不到什麼好的工作,可怎麼也比現在強吧。」「那倒是。」
「我整個兒繞了個彎路。那時候沒打老師的話,早就高中畢業了。那時已經是高三了。讓你笑話了。不,就是退學以後馬上再混進別的高中的話,也不像今天這樣了。可我是個傻瓜,跟一幫無聊的傢伙混在一起,還加入了暴走族那樣的團伙,最終還是幹了壞事。」直貴眨了眨眼,像是在問:什麼?「跟人家打架的時候扎了對方。結果被抓了起來,就關在千葉監獄里。」倉田說著,笑了一下。
「昨天說的話……那是你的事兒?」「我也寫過信。給當時交往的女人,整天惦記著我不在的時候怎麼樣了,真沒辦法。」跟剛志來信中說的一樣,直貴想著。「那人是現在的夫人?」他一問,倉田把手一揮。「老婆是我從監獄里出來以後才認識的。她也是從少管所出來的。我們倒是挺般配的一對。可是有了孩子以後,夫婦倆不能總是混呀,孩子怪可憐的。」直貴把目光落到雜誌上,可並沒有在看。
「你啊,不想進大學嗎?」倉田問道。「想去!要不是哥哥成了那樣,也許就進去了。」直貴說了自己沒有父母,過去生活全靠哥哥一人撐著的事。倉田抽起第二支煙,沉默地聽著。「你也真夠倒霉的!」倉田說,「不管怎樣,我呢,是自作自受。你沒什麼不對的呀!可我還是不能理解。」「什麼?」「丟掉夢想唄。比起一般人來,可能是條難走的路,可並不是沒有路了,我想。」「是嗎?」直貴嘟囔著。心裡卻反駁著:你說得倒簡單。
「就說我吧,沒準什麼時候也會打退堂鼓。」倉田從放在房間角落的提包中取出錢包,又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看!孩子兩歲了,可愛吧?覺得筋疲力盡的時候,就看看這張照片。」照片上身穿日式短褂的年輕女人,抱著個年幼的孩子。「您太太?」「是啊,在酒館里打工呢,光靠我一人幹活不夠啊!」「是位好太太!」倉田害羞般地苦笑著。「最後可依賴的還是親屬啊,有了親屬就知道努力了。」他收好照片,看著直貴:「去探望過你哥哥嗎?」「沒……」「一次也沒去過?」「從轉到千葉以後沒去過。」「不好吧!」倉田搖了搖頭,「對於在裡面的人來說,有人來探望是最大的高興事,特別是有親屬的。你是不是連回信也沒怎麼寫過呀?」正是那樣。直貴低下了頭。
「是不是恨他呀,你哥的事兒。」「沒有那樣的事。」「嗯,大概會有恨他的心情,誰都會的。不過沒有拋棄他,所以昨晚才會上來打我,是吧?」直貴搖著頭說:「我也搞不清楚。」「要是有為你哥打架的勁頭,還不如寫信去吧!別嫌我啰嗦,那裡面真是寂寞呀,簡直要發瘋。」倉田的目光很嚴峻。
結果直貴教他學習的事,那天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不僅如此,那以後連話都沒有再說過。倉田上夜班多,時間總是跟直貴錯開。
大約兩周后的一天,直貴回到宿舍,看到倉田的行李已經沒有了。一問宿舍管理員,說是契約期限滿了。直貴有些喪氣,本想有時間聽倉田詳細說說監獄里的事呢。
回到房間,正要去廁所,看到房門外放著一捆書。再一看,是高中的參考書,像是倉田用過的東西。搞不清楚是他忘記了,還是打算扔掉放在這兒的?擔心的是,沒了這些倉田是不是為難呢?想到倉田沒準兒會回來取,就放在那裡沒動它。可是過了好幾天,也沒見倉田露面。不像是忘記了。
不久又住進了新來的人,而且是兩個人,把空著的房間都住滿了。兩人都是四十歲上下,從九州來的。一天,其中一人來敲直貴的們,說廁所前面放著的書能不能處理一下?剛要說那不是自己的東西,可又咽了回去,把書搬回到自己的房間。不知怎麼覺得要是被扔掉了的話有些可惜。他用剪刀剪斷了捆書的繩子,拿起最上面一本,是日本歷史的參考書。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想起自己高中二年級時候學習的情景。樹上到處都有倉田畫上的線。英語、數學、語文等等,所有科目的參考書全有。幾乎所有的書頁上都留下了倉田學過的痕迹。可以察覺出他上著夜班,在休息的時候仍在努力學習的情形。直貴突然意識到,比起自己來倉田要辛苦得多,而且他還有必須要守護的東西。
可是,直貴搖了一下頭,把手中的書丟在一邊。倉田是大人了,比自己大十來歲,就憑這個,他知道怎麼在這個世上活下去,所以他能這樣做。現在的自己,就是活下去已經耗費了全部的精力,而且,自己也沒有像他妻子那樣支撐著他的人。可並不是沒有路了——他腦子裡又響起了倉田的話。像是要把它趕走一般,直貴把那一摞書推倒,你知道什麼!
這時,看到參考書下面有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不像是參考書或是題集。他拿起來,看到《部報》的標題,還沒明白是什麼東西。可是封面的底部印著這樣的字樣: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
直貴:最近好嗎?
謝謝前些天寄來的信。好久沒有收到直貴的來信了,我真高興。看了心裡寫的內容,我更高興了,覺得是不是在做夢。要是說這樣的話沒準你會生氣,我甚至覺得是不是為了讓我高興編的謊話呢?不過肯定是真的,直貴要上大學了!函授教育部,說實話我不懂是怎麼回事兒。要說函授教育,馬上聯想到空手道那樣的東西。上初中時有個傢伙就是跟著函授教育學的空手道。我想那個大概是騙錢的,直貴去的不會是那樣的地方,肯定是正經八百的大學。
不知道有這樣的地方。不參加高考就可以入學多好。直貴現在忙得要命,哪兒有時間去做準備啊。可以一邊工作一邊上學也挺好。是不是可以根據自己的時間安排學習呢?那樣的話,公司休息的時候,可以集中學好多東西。
不過,最讓我高興的是,直貴終於有了這個想法。因為我是這個樣子了,什麼都完了,我想你一定會情緒低沉的。你能下這個決心真了不起!我什麼忙也幫不上,頂多能鼓勵你一下,雖然覺得我的鼓勵沒有任何用處。
最近天氣相當冷了,務必注意身體,要是身體垮了什麼都完了。我還是那個樣子,機械的操作已經完全熟悉了,而且開始覺得有點兒興趣了。
我會再寫信的,直貴肯定很忙,回信不必勉強。
剛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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