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具體的年代已經忘記。就連是從哪裡來,到何處去的旅程也已想不起來。那時我剛過二十,每天在頹廢中生活,當時懷疑人生的態度與剛體會到的遊戲感受莫名地交織在一起。也許正因為如此,那時的記憶也就更加模糊不清了。
那是艘兩三百噸,包著鐵皮的小木船。我橫躺在二等船艙中。這是位於船尾,依照船體呈環狀的鋪有榻榻米的房間。因為是晚上,兩盞被油煙熏得烏黑的煤油燈垂吊著,隨著船體的晃動,像座鐘的鐘擺一樣,左右搖動著。
到達某個大港后,許多乘客下了船。之後,偌大的房間內,只有兩三人。本已是紅褐色的榻榻米在黑紅燈光的映襯下越發顯得褐紅。船體上小而圓的取光孔的下面,安放著厚板架子,留在船艙內的兩三名乘客都將頭伸人架子下方,腳朝著房間中央,儼然一副老乘船的架勢,大多發著鼾聲熟睡著。
不管是黑夜,還是在白晝,我不停地喝著洋酒、日本酒,抽著外國煙,那種刺激弄得舌頭、喉嚨、胃部乃至大腦暈暈乎乎,再加上暈船,我在半夢半醒之間體會著甘美的。孤寂的異樣感覺。
我不時地感覺到在髒得直冒油光的木枕頭的邊緣,不知是海蛆,還是臭蟲的多足生物在咕咕容容地爬行著,但我卻並不在意。在這悶熱、幽暗、滿是污垢和灰塵的二等艙中,敞開儘是酒跡的和服,是多麼舒暢的一件事啊!我仰躺著,成大字形,閉著眼,大聲地呻吟了一下,將雙手越過頭頂盡情地舒展開來。那一瞬間,右手觸到了一個沉甸甸的物品。我沒有攜帶任何行李,而且從剛才開始周圍就沒有任何人。但我的手的確觸摸到了像是行李的重物,這樣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搖搖晃晃地爬起身,拿過那件物品查看起來。那是一個用油紙嚴嚴實實捆紮著書籍一般的大包裹。我向四周環視了一下,同室的乘客不是熟睡著,就是獃獃地盯著某處,根本沒人注意我的動作。我將包裹翻了個,放在手裡掂了掂重量,稍稍撕破油紙的一角,查看起裡面的東西。
這個物品之所以如此讓我好奇,是因為其捆紮得異常結實。從重量上判斷恐怕是書籍一類的東西。另外這件物品的主人恐怕曾睡在我的右側,但我一點也想不起來那是怎樣的一個人——老人還是年輕人,男人還是女人——真不可思議,我怎麼也回想不起來。那時我過著一種遠離當時道德規範的生活。於是最終我將那件物品帶回去。
上岸后一到旅店——這是哪裡的叫什麼名字的旅店或料理店,我已想不起來——就立即打開包裹查看起來。上岸時天空剛剛泛白,在賓館的房間內感到微暗。
讓我失望的是,從包裹里取出的東西是一捆毫無價值的草稿紙。但這好像是小說的原稿,題目叫《在黑暗中蠕動》,署名是「御納戶色」。
我天生是個小說愛好者,如若是現在恐怕要將其作為職業,因此雖說與預想的有所偏差,但能得到一本看上去像是力作的長篇小說,不也是令人開心嗎?
即便如此,「御納戶色」是一個多麼怪異的雅號,更何況《在黑暗中蠕動》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標題。我不知不覺忘記了叫酒喊女人,而是開始讀起這本書來。
可能是我當時年輕,可能是當時頹廢的生活恰巧與小說營造出的氣氛吻合,我被其深深吸引,花了一上午,讀完了這部小說,並且久久感嘆不已。
那以後,我的生活歷盡變換,從一個職業到另一個職業,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經歷了種種滄桑,但不論怎樣,在我行李的底部總是珍藏著這本《在黑暗中蠕動》,這本書不知多少次撫慰了我那無聊空虛的心靈。
這本小說的原作者到底是誰,這本小說是出自無名文學青年之手,還是某個名人的匿名之作,我至今不得而知。自始至終我都希望能弄明白,但卻無從下手找尋。最近,鄙人的拙作陸續有了需求,而且某雜誌社建議我寫一篇長篇小說。
「如果那樣,手頭有這樣一本小說原稿,能用我的名字發表嗎?」
我與該雜誌社的編輯商量了一下,在徵得他同意的基礎上,決定發表這本《在黑暗中蠕動》。
如果原作者讀到這篇小說,望予以告之。我絕非想剽竊御納戶色氏的作品,也不想貪圖小說的稿費,我除了想找出原作者,為十年前的罪責道歉外,別無他意。在進入正文之前,僅在此就《在黑暗中蠕動》的來歷以及發表前的經過向諸位簡介一下。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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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篇小說出場的數位重要主人公中,作者最感興趣的是西洋畫家野崎三郎。不僅如此,他也理所當然地成為首先登場的人物。
野崎三郎是天生的放蕩不羈之人。幸運的是他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拖累,可謂是真正的單身貴族。他的父母、兩個哥哥相繼逝去,留下來的是令他一生盡情享用的財產。幸運兒說的就是他這類人。該故事就從這位野崎三郎迷戀上一個叫做蝶的舞女開始的。
雖說是西洋畫家,三郎從未真正完成過一幅繪畫。他的工作與其是畫油畫,看上去倒更像是鑒賞、讚歎西洋名畫、雕塑、日本及中國的古畫。
他醉心於古代名畫,並致力於收集。說到他自己的繪畫,那剛動筆便擱置下來的畫板最終總被丟棄在雜貨間內,堆積如山。
在受雇於畫室的老婆婆看來,三郎這個男人之所以選擇畫家這一職業,並不是為了繪畫、賣畫,而是為了和女模特們調情。可見,他對於女模特們也充滿了興趣。但凡在市面上走紅的女模特必會踏足其畫室。非但如此,除了職業模特外,一些非職業性的婦人、女孩也曾站在三郎的畫板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三郎雖沉默寡言,但揮金如土、儀錶堂堂,對異性充滿了誘惑。可是他們之間,如果超越了普通的畫家與模特的關係,那麼這種關係決不會超過三天。似乎是慣例一樣,三郎必定要離開、躲避她們。當然這當中定有原由,對此三郎自己非常清楚。
有時,三郎自己也會想,可能就像那老阿婆所說的,自己選擇西洋畫家為職業、上畫塾、創立畫室都僅僅為了欣賞女模特。他不像普通人那樣對異性的容貌感興趣。與臉形等相比,對於身體的整體美,他具有獨特的愛好。而就物色該對象而言,沒有比畫家這一職業更加適合、便利的了。
他之所以醉心於西洋名畫、雕刻,其中之一便是以上原由。當看到一些精美的裸體畫時,他決不會以一種不健康的心理去讚歎作者的創造力。有時他會覺得不管是什麼美女的照片都不及一條斷臂的雕刻更具誘惑性。某位小說家膜拜美女的赤腳,而他不僅僅是腳,對脖子、手腕、胸部、背部、臀部、大腿等身體的各個部位都能發現一種容貌之外的美。某個女人因為耳朵美,某個女人因為肩部美,某個女人因為脖子美而讓他心動不已。
當然這種感覺也許是處理身體美的畫家、雕刻家們所共有的。但野崎三郎的這種感覺已超出平常,發展到一種病態的地步。即便如此,在這個世上,為什麼擁有這種美妙身軀的人是那樣的少。耳朵、肩膀、脖子或是臉形等等這些局部美麗的女人多得很,但整個身體,像某幅西洋名畫那樣,完全符合他口味的女人,三郎還未邂逅過。他和女模特的關係不能長久維持,其中之一就是他這種怪癖造成的。另外,那些女人們都不具備讓他迷戀的魅力。在他看來,容貌的美麗暫且不論,多數女人都是讓人憐惜的殘缺品。就這樣,我們這位野崎三郎君在遇見舞女蝶之前,已經與幾十個女人相處過。最後他終於遇到了其半生夢寐以求、理想中的女人。某一天,通過朋友的介紹,一個不久前退出舞台,名叫蝶的女子來到了他的畫室。當她脫掉微髒的絲綢夾衣,站立在模特台上時,三郎的喜悅、興奮難以言表。
在舞台上被稱作「印度人」的蝶並不屬於美女的那一類型。她容貌上最大的缺陷是其鼻子,正如其綽號,她的鼻子像印度人那樣四下去。嘴巴雖不會給人一種厭惡的感覺,但也像印度人一樣大而厚。整個臉的輪廓是充滿肉感,稍稍下凹。惟一的亮點是她那眼角細長、可愛的單眼皮眼睛。
對於三郎而言,即使是這種容貌也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魅力,但她最美的還是整個身體。她的綽號叫「印度人」的最大理由肯定是其皮膚的顏色讓人容易聯想到印度人,可是這個綽號不是很貼切。她的皮膚雖談不上白皙,但也決不像印度人那樣黝黑,而是給人一種明亮的感覺,打個比方說,就是那種未燒焦的豆餡年糕的淺咖啡色,或是略帶褐色的奶油色,這種色彩健康光亮地迸發出來。從其皮膚表面無數肉眼看不見的毛孔中分泌出的脂肪令其皮膚就像塗了昂貴的香油,伴隨著一種香氣,散發出微微的光彩。
她整個身軀給人的感覺是如豹子般驃悍,柔韌性強。她決不是纖弱的浮世繪中的美人。那是一種我們祖先所憧憬的佛像之美,那種十全十美的菩薩之美。也許形容得有點離譜。她是略帶野性的菩薩,在山野中狂奔,墜入人間的菩薩,這也許能概括出蝶的全貌。
從耳朵到脖子,從脖子到肩部的豐滿曲線,從乳房到肚皮的在日本人中少見的豐碩丘陵,不可思議的蜂腰,臀部到腿部的深邃而有光澤的陰影,修長的雙腿……那無法窮盡描述的美讓野崎三郎欣喜若狂。
理所當然的,三郎將一切拋於腦後,以她為原形進行繪畫一事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他只考慮如何贏得她的芳心。她的過去,她的家庭都無所謂。他像發燒一般狂熱地追求著眼前的這位大美人。
他的求愛很容易就被接受了。而且他們兩人的關係打破了慣例,一直維持得很好,毫無波動,直至蝶猝死在信濃山中。另外,蝶還是三郎怪癖的理解者,這對於三郎而言可謂是雙重的喜悅。三郎經常會覺得能找到蝶這樣的天使簡直是絕無僅有的奇迹。
不久,在大門緊閉的三郎畫室中,終日持續著某種狂暴的遊戲。那到底是一種什麼遊戲,外人不得而知。那位老婆婆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重物被扔在地板或牆壁上的聲響,膽戰心驚,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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