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聽覺的比賽
我不是自己誇口,我的聽覺雖及不上我的老友霍桑,可是也並算不得怎樣低弱。那天破曉時分,霍桑只輕輕地說了一聲「一個女子」,我便突的從睡夢中驚醒。我向窗上望一望,曉光已是白漫漫的。在這晚秋的當兒,這樣的光色,估量起來,已是六點鐘光景。在夏天的這時,霍桑早應當起床,往外邊作運動早課,吸收新鮮空氣了。現今是秋天,我們略遲起一些。他此刻既然還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怎麼說什麼女子不女子?莫非他也做什麼甜蜜的好夢,夢境中遇見了——
「一個女子——一個年輕的女子!……可憐!伊一夜沒有睡哩!……伊一定是為著什麼兇殺案來的!」
一連串感嘆從霍桑嘴裡透出來,使我吃了一驚。霍桑此刻醒著嗎?還是夢囈?若說醒著,他明明還睡在床上,怎麼有這不倫不類的說話?
霍桑忽叫我道:「包朗,醒醒罷!有兇案來了。別做夢哩!」
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答道:「我早已醒了。你才做夢哩。」
霍桑也已急急下床,向房門外指一指,說:「你等著瞧吧,我是不是做夢。蘇媽上樓來報告了。」
室門上果然有彈指的聲響。接著是那老媽子的聲音。
「先生們醒了嗎?下面有一位女客,說有萬分要緊的事。伊正等候著呢。」
霍桑應了一聲「我們就下來」,蘇媽便緩緩地下樓去。
我才明白霍桑剛才的話並非夢囈。他早已聽得了下面的聲音,就知道有什麼女子和兇案。這樣看來,他的聽覺究竟還比我高出一籌。
我說:「你大概早已醒了,聽得了來客和蘇媽的談話,才知是一個女子,一夜沒睡,此刻特地來報告兇案。是不是?」
霍桑一邊穿衣,一邊搖頭答道:「不是。那女客說話的聲音,我一句沒有聽得。我的斷語只是根據著兩種聲音而發的。」
我詫異地問道:「什麼兩種聲音?」
「一種是咯咯的木跟皮鞋聲,一種是蘇媽的答話聲。我明明聽得蘇媽回答:『在的,可是他們還沒有起來哩。』這就是我的斷語的根據。」
我一邊匆匆穿衣,一邊默想。他因著皮鞋的聲音假定來客是一個女子,原不足為奇。因為高跟皮鞋是一般時髦女子穿的;因此推想那女子的年紀還輕,當然很合理。但是他還說那女子一夜沒有睡,又知道伊來報告的不是盜案,不是失蹤,卻是兇案。這又憑著什麼呢?
霍桑不等我問他,先自說道:「包朗,別多費心思吧。我的斷語是否準確,還得到樓下去證明了才知道。你快些穿衣,別再發什麼無謂的問難。」
梳洗既畢,我們就匆匆下樓。辦事室里果然坐著一個修短適中的少婦,年紀還不到三十。伊的裝束非常人時,上身穿一件淡緋色的花綢夾襖,下面系一條時式鑽邊的黑裙,足上穿一雙灰色絲襪,和挖花紫色紋皮的高跟皮鞋。我走近伊時,還有一股香氣襲擊我的鼻孔。可是一瞧伊的容貌,不由不令人吃驚。伊的臉形本是瓜子式的,這時脂粉消褪,下頰瘦削而慘白,越顯得兩顴的高聳。一雙眼睛深深地陷進了眼眶裡去,嘴唇上也失卻了天然的吸引力。伊的淡黑色的眼珠本來一定是很動人的。此刻不但沒有一些兒媚態,卻滿露著憂戚而恐怖的光彩。
霍桑向伊鞠了一個躬,便自己介紹:「鄙人是霍桑。這一位是包朗先生。……請教尊姓?」
那女子盈盈地立起身來,向我們答了一個禮:「霍先生,包先生。我叫顏擷英,夫家姓張。」
霍桑說:「張夫人,對不起,你等了好久。請坐。」
伊說:「我應當請求先生們原諒。我昨夜一夜沒有睡,心裡又懷著恐怖。所以一等到東方發白,便慌忙趕出來。我忘了時間還早,打破先生們的清夢,十分抱歉。」
霍桑說:「不用客氣。我們本來要起身了。請坐。我想你這樣早趕來,一定有什麼非常的禍患。是不是?」
女客坐下來。伊的呼吸很急,臉色越見得慘白。
伊哽咽地說:「先生,是啊!我的丈夫被人謀死了!」
我不由不把目光瞧到霍桑的臉上。霍桑也回了我一眼,彷彿說:「我所料的伊一夜沒有睡,和伊所報告的是一件兇案,此刻你佩服不佩眼?」他這暗示,我一望便已領會。可是他到底具什麼神通,才能有這樣的先見之明,我可想不出來。
霍桑又向那婦人說:「那麼請你把尊夫被害的情形說明白,我們也許有可以儘力之處。」
伊用一塊刺花的白絲巾按一按嘴,才顰眉地說:「詳細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因為昨天我是回母家去的。到了晚上十二點相近,看門兼種花的金壽忽然到我母家去報信,說少爺昏倒了。那時我已經睡了,一聽得這個消息,馬上從床上起來,跟金壽一同回來。到了家裡,我才知有剛已經氣絕——我的丈夫叫張有剛。我本不知道他是怎樣死的,但一瞧書室中器具混亂的形狀,似乎他和什麼人打過架,顯見是被人家弄死的。可是那兇手是誰.我們完全不知道。我的婆婆和小姑效琴都是女流。一個打雜的阿榮恰巧回家去,家中只剩一個看門的金壽是一個男人。因此黑夜裡發生了這樣一件可怕的兇案,個個都嚇得什麼似的,那裡還敢有什麼舉動?所以等到天色發白,我才敢到這裡來請教。」
「張夫人,你住在哪裡?」
「虯江路十九號。我媽住在靶子路敏德里。」
「這是一件命案,發案的地點既然在北區,照例應當先往北區警局裡去報告。你怎麼直接來見我?」
「霍先生,你的話不錯。我出來的時候.金壽已經到警察局裡去報告了。我到這裡來請求二位,原是我個人的意思。」
我不禁插口道:「那麼你的意恩.可縣以為這件案子的情節有些離奇,官家偵探們相當不了.才來叫我們幫助?」
「這是一層理由。但還有一層,保護我自己。」
霍桑的目光轉一轉,注意地問道:「什麼意思?你怕什麼人?」
那婦人定著眼珠,顫聲說:「是——霍先生,我怕人家懷疑我。」
「唉,什麼人懷疑你?為著什麼緣故.你才怕人懷疑?」
伊沉吟了一下,才仰起頭來,低聲說;「我怕的就是我的婆婆。伊在昨晚發案以後,已經說了一大難活。伊說我們夫婦倆平日不和睦,才會釀成這樣的事。伊還說昨天傍晚我回了母家,一到晚上,伊的兒子便忽遭慘死。這都是很可疑的。伊的意思,好像要把伊兒子的死歸罪於我們倆的不和睦;並且牽涉我回母家去的事。霍先生,你想我怎能擔當得起?……我久聞兩位先生的盛名,不但能夠給人家解決疑難,還常常替一般受屈的人出力辯護。所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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