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三體2·黑暗森林

 劉慈欣 作品,第12頁 / 共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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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羅輯沒有回學校,開著車徑直去看心理醫生。

你可能需要一些調整,但沒什麼大事。聽完羅輯的漫長敘述後,醫生對他說。

沒什麼大事?羅輯瞪大了滿是血絲的雙眼。我瘋狂地愛上了自己構思的小說中的一個虛構人物,和她一起生活,同她出遊,甚至於就要因她和自己真實的女朋友分手了,你還說沒什麼大事?醫生寬容地笑笑。

你知道嗎?我把自己最深的愛給了一個幻影!你是不是以為,別人所愛的對象都是真實存在的?這有什麼疑問嗎?不是的,大部分人的愛情對象也只是存在於自己的想象之中。他們所愛的並不是現實中的她(他),而只是想象中的她(他),現室中的她(他)只是他們創造夢中情人的一個模板,他們遲早會發現夢中情人與模板之間的差異,如果適應這種差異他們就會走到一起,無法適應就分開,就這麼簡單。你與大多數人的區別在於:你不需要模板。這難道不是一種病態?只是像你的女朋友所指出的那樣,你有很高的文學天賦,如果把這種天賦稱為病態也可以。可想象力達到這種程度也太過分了吧?想象力沒有什麼過分的,特別是對愛的想象。那我以後怎麼辦?我怎麼才能忘掉她?不可能,你不可能忘掉她,不要去做那種努力,那會產生很多副作用,甚至真的導致精神障礙,順其自然就行了。我再強調一遍:不要去做忘掉她的努力,沒有用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你生活的影響會越來越小的。其實你很幸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愛就很幸運了。這就是羅輯最投入的一次愛情經歷,而這種愛一個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後,羅輯又開始了他那漫不經心的生活,就像他們一同出行時開著的稚閣車,走到哪兒算哪兒。正如那個心理醫生所說,她對他的生活的影響越來越小了,當他與一個真實的女性在一起時,她就不會出現。到後來,即使他獨處,她也很少出現了。但羅輯知道,自己心靈中最僻靜的疆土已經屬於她了,她將在那裏伴隨他一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所在的世界,那是一片寧靜的雪原,那裏的天空永遠有銀色的星星和彎月。但霄也在不停地下著,雪原像白砂糖般潔白平潤,靜得仿佛能聽到雪花落在上面的聲音。她就在雪原上一間精致的小木屋中,這個羅輯用自己思想的肋骨造出的夏娃,坐在古老的壁爐前,靜靜地看著跳動的火焰。

現在,在這凶險莫測的航程中,孤獨的羅輯想讓她來陪伴,想和她一起猜測航程的盡頭有什麼,但她沒有出現。在心靈的遠方,羅輯看到她仍靜靜地坐在壁爐前,她不會感到寂寞,因為知道自已的世界坐落於何處。

羅輯伸手去章床頭的藥瓶,想吃一片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就在他的手指接觸藥瓶前的一刹那,藥瓶從床頭櫃上飛了起來,同時飛起來的還有羅輯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它們直上天花板,在那裏待了兩秒鐘後又落了下來。羅輯感到自己的身體也離開了床面,但由於睡袋的固定投有飛起來。在藥瓶和衣服落下後,羅輯也感到自己重重地落回床面,有那麼幾秒鐘,他的身體感覺被重物所壓,動彈不得。這突然的失重和超重令他頭暈目眩,但這現象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很快一切恢複正常。

羅輯聽到了門外腳步踏在地氈上的沙沙聲,有好幾個人在走動,門開了,史強探進頭來:羅輯,沒事吧?聽到羅輯回答沒事,他就沒有進來,把門關上了,羅輯聽到了門外低低的對話聲。

好像是護航交接時出的一點誤會,沒什麼事的。剛才上級來電話又說了什麼?這是史強的聲音。

說是一個半小時後護航編隊要空中加油,讓我們不要驚慌。計劃上沒提這茬兒啊,嗨,別提了,就剛才亂那一下子,有七架護航機把副油箱拋了(1)。①殲擊機在進入空中格鬥狀態時,要拋棄副油箱減輕重量。

幹嗎這麼一驚一咋的?算了,你們去睡一會兒吧,別弄得太緊張。現在這狀態,哪能睡呀!留個人守著就行了,都這麼耗著能幹啥?不管上面怎麼強調重要性,對安全保衛工作我有自己的看法:只要該想的想到了,該做的做到了,整個過程中要真發生什麼,那也隨它去,誰也沒辦法,對不對?別淨跟自個兒過不去。聽到了護航交接這個詞,羅輯探起身打開了舷窗的隔板向外看,仍是雲海茫茫,月亮已在夜空中斜向天邊。他看到了殲擊機編隊的尾跡,現在已經增加到六根,他仔細看了看尾跡頂端那六架小小的飛機,發現它們的形狀與前面看到的那四架不一樣。

臥室的門又開了,史強探進來半個身子對羅輯說:羅兄,一點兒小問題,別擔心。往後沒啥了,繼續睡吧。還有時間睡嗎?都飛了幾個小時了。還得飛幾個小時,你就睡吧。史強說完關上門走了。

羅輯翻身下床,拾起藥瓶,發現大史真仔細,裏面只有一片藥。他把藥吃了,看著舷窗下面的那盞小紅燈。把它想象成壁爐的火光,漸漸睡著了。

當史強把羅輯叫醒時,他已經無夢地睡了六個多小時,感覺很不錯。

快到了,起來准備准備吧。羅輯到衛生間洗漱了一下。然後回到辦公室簡單地吃了早飯,就感覺到飛機開始下降。十多分鐘後,這架飛行了十五小時的專機平穩地降落了。


  

史強讓羅輯在辦公室等著,自己出去了。很快,他帶了一個人進來,歐洲面孔,個子很高,衣著整潔,像是一位高級官員。

是羅輯博士嗎?那位官員看著羅輯小心地問。發現史強的英語障礙後,他就用很生硬的漢語又問了一遍。

他是羅輯。大史回答。然後向羅輯簡單地介紹說,這位是坎特先生,是來迎接你的。很榮幸。坎特微微鞠躬說。

在握手時,羅輯感覺這人十分老成,把一切都隱藏在彬彬有禮之中,但他的目光還是把隱藏的東西透露出來。羅輯對那種目光感到很迷惑,像看魔鬼,也像看天使,像看一枚核彈,也像看同樣大的一塊寶石在那目光所傳達的複雜信息中,羅輯能辨別出來的只有一樣:這一時刻,對這人的一生是很重要的。

坎特對史強說:你們做得很好,你們的環節是最簡潔的,其他人在來的過程中多少都有些麻煩。我們是照上級指示,一直遵循著最大限度減少環節的原則。史強說。

這絕對正確,在目前條件下,減少環節就是最大的安全,往後我們也遵循這一原則,我們直接前往會場。會議什麼時候開始?一小時後。時間卡得這麼緊?會議時間是根據最後人選到達的時間臨時安排的。這樣是比較好。那麼,我們可以交接了嗎?不,這一位的安全仍然由你們負責,我說過,你們是做得最好的。史強沉默了兩秒鐘,看了看羅輯,點點頭說:前兩天來熟悉情況的時候,我們的人員在行動上遇到很多麻煩。我保證這事以後不會發生了,本地警方和軍方會全力配合你們的。那麼,坎特看了看兩人說。我們可以走了。羅輯走出艙門時,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飛時的時間,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處於地球上的什麼位置了。霧很大,燈光在霧中照出一片昏黃,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飛時情景的重演:空中有巡邏的直升機,在霧中只能隱約看到亮燈的影子;飛機周圍很快圍上了一圈軍車和士兵,他們都面朝外圍,幾名拿著步話機的軍官聚成一堆商量著什麼,不時抬頭朝舷梯這邊看看。羅輯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讓人頭皮發炸的轟鳴聲,連穩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頭一看,正見一排模糊的亮點從低空飛速掠過,是護航的殲擊機編隊,它們仍在上方盤旋,尾跡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在霧裏也隱約可見的大圓圈,仿佛一個宇宙臣人用粉筆對世界的這一塊進行了標注。

羅輯他們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輛等在舷梯盡頭的顯然也經過防彈加固的轎車,車很快開了。車窗的窗簾都拉上了,但從外面的燈光判斷,羅輯知道他們也是夾在一個車隊中間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著,羅輯知道,他正在走向那個最後的未知。感覺中這段路很長,其實只走了四十多分鐘。

當坎特說已經到達時,羅輯注意到了透過車窗的簾子看到的一個形狀,由於那個東西後面建築物的一片均勻的燈光,它的剪影才能透過窗簾被看到。羅輯不會認錯那東西的,因為它的形狀太鮮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輪手槍,但槍管被打了個結。除非世界上還有第二個這樣的雕塑,羅輯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第8部分


  

一下車,羅輯就被一群人圍起來,這些人都像是保衛人員,他們身材高大,相當一部分在這夜裏也戴著墨鏡。羅輯沒能看清周圍的環境,被這些人簇擁著向前走,在他們有力的圍擠下雙腳幾乎離地,周圍是一片沉默,只有眾人腳步的沙沙聲。就在這種詭異的緊張氣氛令羅輯的神經幾乎崩潰之際,他前面的幾名大漢讓開了,眼前豁然一亮,接著其餘的人也停住了腳步,只讓他和史強、坎特三人繼續前行。他們行走在一間安靜的大廳中,這裏很空蕩,僅有的人是幾名拿著步話機的黑衣警衛,他們每走過一人,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三人經過了一個懸空的陽台,迎面看到一張色彩斑斕的玻璃板,上面充滿了紛繁的線條,有變形的人和動物形象夾雜在線條之中。向右拐,他們進入了一個不大的房間。坎特在關上門後與史強相視一笑,兩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羅輯四下打量了一下,發現這是個多少有些怪異的房間,它盡頭的一面牆被一幅由黃白藍黑四色幾何形狀構成的抽象畫占滿。這些形狀相互問隨意交疊,並共同懸浮於一片類似於海洋的純藍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間中央一塊成長方體的大石頭。被幾盞光線不亮的聚光燈照著,仔細看看,石頭上有鐵鏽色的紋路。抽象畫和方石,是這裏僅有的兩件擺設,除此之外,小房間裏什麼都沒有。

羅輯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換件衣服?坎待用英語問羅輯。

他說什麼?史強問,羅輯將坎特的話翻譯後,史強堅決地搖搖頭,不行,就穿這件!這,畢竟是正式場合。坎待用漢語艱難地說。

不行。史強再次搖頭。

會場不對媒體開放,只有各國代表,應該比較安全的。我說不行,要是沒理解錯的話,現在他的安全是我負責吧。好吧,這都是小問題。坎特妥協了。

你總得對他大概交待一下吧。史強向羅輯偏了一下頭說。

我沒被授權交待任何事情。隨便說些什麼吧。史強笑笑說。

坎特轉向羅輯,臉色一下子緊張凝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整了整領帶,羅輯這時才意識到,在這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對視。他還發現,史強這時也像變了一個人,他那無時不在的調侃的傻笑不見了,代之以一臉莊嚴,並以他少見的姿勢立正站著,看著坎特。這時羅輯知道大史以前說的是真話:他真的不知道送羅輯來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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