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曾作登科客,今日還期暗點頭。有意去尋丞相府,無心偶會酒家樓。空中扇墜籃衫插,袖裏詩成黃閣留。多謝貴人修尺一,西川制置徑相投。
苗太監領了詩箋,作別自回,趙旭遂將此銀鑿碎,算還了房錢,整理衣服齊備,一日後起程。
於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約莫到成都府地面百餘裏之外,聽得人說:「差人遠接新制置,軍民喧鬧。」趙旭聞信大驚,自想:「我特地來尋王制置,又離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好?」遂吟詩一首,詩曰:
尺書手棒到川中,千裏投人一旦空。辜負高人相汲引,家鄉雖近轉忱沖。
虞候道:「不須愁煩,且前進,打聽的實如何。」趙旭行一步,懶一步,再行二十五裏,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官員人等喧哄,都說:「伺候新制置到任,接了一日,並無消息。」虞候道:「秀才,我與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趙旭道:「不可去,我是個無倚的人。」虞候不管他說,一直將著袱包,挑著衣箱,徑到接官亭上歇下。虞候道:「眾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眾官失驚,問道:「不見新制置來?」虞候打開袱包,拆開文書,道:「這秀才便是新制置。」趙旭也吃了一驚。虞候又開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帶、象簡烏靴,戴上舒角璞頭,宣讀了聖旨。趙旭謝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置。眾官相見,行禮己畢。趙旭著人去尋個好寺院去處暫歇,選曰上任。自思前事:「我狀元到手,只為一字黜落。誰知命中該發跡,在茶肆遭遇趙大官人,原來正是仁宗皇帝。」此乃是:著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栽柳柳成陰。趙旭問虞候道:「前者,自衣人送我起程的,是何官宰?」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監,旨意分付,著我同來。」趙旭自道:「我有眼不識太山也。
擇曰上任,駿馬雕鞍,張一簷傘蓋,前面隊伍擺列,後面官吏蹋隨,威儀整肅,氣象軒昂。上任己畢,歸家拜見父母。父母驀然驚懼,合家迎接,門前車馬喧天。趙旭下馬入堂,紫袍金帶,象簡烏靴,上堂參拜父母。父母問道:「你科舉不第,流落京師,如何便得此職?又如何除授本處為官?」趙旭具言前事,父母聞知,拱手加額,感曰月之光,願孩兒忠心報皇恩。趙旭作詩一首,詩曰:
功名著態本掄魁,一字爭差不得歸。自恨禹門風浪急,誰知平地一聲雷!
父母心中,不勝之喜。合家歡悅,親友齊來慶貿,做了好幾曰筵席。舊時逃回之仆,不念舊惡,依還收用。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表章一道,進謝皇恩,從此西川做官,兼管軍民。父母懼迎在衙門中奉養。所謂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有詩為證:
相如持節仍歸蜀,季子懷金又過周。衣錦還鄉從古有,何如茶肆遇宸遊?——
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
北厥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自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首詩,乃是唐朝孟潔然所作。他是襄陽第一個有名的詩人,流寓東京,宰相張說甚重其才,與之交厚。一日,張說在中書省入直,草應制詩,苦思不就。道堂吏密請孟潔然到來,商量一聯詩句。正爾烹茶細論,忽然唐明皇駕到。孟潔然無處躲避,伏於床後。明皇早己瞧見,問張說道:「適才避朕者,何人也?」張說奏道:「此襄陽詩人孟潔然,臣之故友。偶然來此,因布衣,不敢唐突聖駕。」明皇道:「朕亦素聞此人之名,願一見之。」孟潔然只得出來,拜伏於地,口稱:「死罪。」明皇道:「聞卿善詩,可將生平得意一首,誦與朕聽?」孟潔然就誦了《北厥休上書》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為明主;然卿自不來見朕,朕未嘗棄卿也。」當下龍顏不悅,起駕去了。次日,張說入朝,見帝謝罪,因力薦潔然之才,可充館職。明皇道:「前朕聞孟潔然有『流星譫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聞有『氣蒸雲夢澤,波憾嶽陽樓』之句,何其雄壯!昨在朕前,偏述枯搞之辭,又且中懷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宣聽歸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終身不用,至今人稱為孟山人。後人有詩歎雲:
新詩一首獻當朝,**榮華轉寂寥。
不是不才明主棄,從來貴賤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賦上遇主的,那孟潔然只為錯念了八句詩,失了君王之意,豈非命乎?如今我又說一樁故事,也是個有名才子,只為一首詞上誤了功名,終身坎凜,後來顛到成了風流佳話。那人是誰?說起來,是宋神宗時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寧府崇安縣人氏,因隨父親作宦,流落東京。排行第七,人都稱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歲,豐姿灑落,人才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至於吟詩作賦,尤其本等。還有一件,最其所長,乃是填詞。怎麼叫做填詞?假如李太自有《憶秦娥》、《菩薩蠻》,王維有《鬱輪袍》,這都是詞名,又謂之詩餘,唐時名妓多歌之。至宋時,大員府樂官,博采詞名,填腔進禦。這個詞,比切聲調,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調,句長句短,合用乎、上、去、入四聲字眼,有個一定不移之格。作詞者,按格填入,務要字與音協,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謂之填詞。那柳七官人於音律裏面,第一精通,將大晟府樂詞,加添至二百餘調,真個是詞家獨步。他也自恃其才,沒有一個人看得入眼,所以紹紳之門,絕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沒有人。終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東京多少名妓,無不敬慕他,以得見為榮。若有不認得柳七者,眾人都笑他為下品,不列妹妹之數。所以妓家傳出幾句口號。道是:
不願穿續羅,願依柳七哥;
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
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
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個是朝朝楚館,夜夜秦樓。內中有一個出名上等的行首,往來尤密。一個喚做陳師師,一個喚做趙香香,一個喚做徐冬冬。這一個行首,贍著自己錢財,爭養柳七官人。怎見得?有戲題一詞,名《西江月》為證:
「調笑師師最慣,香香暗地情多,今今與我煞脾和,獨自窩盤一個。『管』字下達無分,『閉』字加點如何?權將『好』字自停那,『好』字中司著我。」
這柳七官人,詩詞文采,壓於朝士。因此近侍官員,雖聞他恃才高傲,卻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時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藝之士,無不錄用。有司薦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餘杭縣宰。這縣宰官兒,雖不滿柳耆卿之意,把做個進身之階,卻也罷了。只是舍不得那一個行首。時值春暮,將欲起程,乃制《西江月》為詞,以寓惜別之意:
風額繡簾高卷,獸簷朱戶頻搖。兩竿紅曰上花梢,春睡厭厭難覺。好夢枉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一個行首,聞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來餞別。眾妓至者如雲,耆卿口占《如夢令》雲:
郊外綠陰千裏,掩映紅裙十隊。惜別語方長,車馬催人速去。偷淚,偷淚,那得分身應你!
柳七官人別了眾名姬,攜著琴、劍、書箱,扮作遊學秀士,迤儷上路,一路觀看風景。行至江州,訪問本處名妓。有人說道:「此處只有謝玉英,才色第一。」耆卿問了住處,徑來相訪。玉英迎接了,見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個小小書房。耆卿舉目看時,果然擺設得精致。但見:明窗淨幾,竹棍茶爐。床司掛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香風不散,寶爐中常熱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頻添新水。萬卷圖書供玩覽,一抨棋局佐歡娛。耆卿看他桌上擺著一冊書,題雲:「柳七新詞」。撿開看時,都是耆卿乎曰的樂府,蠅頭細字,寫得齊整。耆卿問道:「此詞何處得來?」玉英道:「此乃東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妄乎昔甚愛其詞,每聽人傳誦,輒手錄成帙。」耆卿又問:「天下詞人甚多,卿何以獨愛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寫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雲:『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秋別》一篇雲:『今宵酒醒何處?楊柳曉風殘月。』此等語,人不能道。妄每誦其詞,不忍釋手,恨不得見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識柳七官人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驚,問其來曆。耆卿將餘杭赴任之事,說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賤妄凡胎,不識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連位了一五日;恐怕誤了憑限,只得告別。玉英十分眷戀,設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隨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候任滿回曰,同到長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棄賤妄,從今為始,即當杜門絕客以持。切勿遺棄,使妄有白頭之歎。」耆卿索紙,寫下一詞,名《玉女搖仙佩》。詞雲:
飛瓊伴侶,偶別珠官,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妹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有葩豔卉,惟是深紅淺自而己。爭如這多情,占得人司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圖,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芭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餘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辜鴛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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