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喻世明言

 馮夢龍輯 作品,第1頁 / 共83頁  

 大小:

朗讀: 

《喻世明言》是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最重要的選集之一。與《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纂輯者馮夢龍。

《喻世明言》,原名《古今小說》,又稱《全像古今小說》,是中國明末清初作家馮夢龍編撰的白話小說集,大約出版於1621年左右(明朝泰昌、天啟年間)。與其後出版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並稱「三言」。</p>

正文

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仕至千鐘非員,年過七十常稀,浮名身後有誰知?萬事空花遊戲。休逞少年狂蕩,莫貪花酒便宜。脫離煩惱是和非,隨分支閑得意。

這首詞名為《西匯月》,是動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宇,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說起那四宇中,總到不得那「色」宇利害。眼是情媒,心為欲種,起手時,牽腸掛肚:過後去,喪魄悄魂。假如牆花路柳,偶然適興,無損於事。若是生心設計,敗俗傷風,只圖自己一時歡樂,卻不顧他人的百年思義,假如你有嬌妻愛妾,別人調戲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

看官,則今日我說「珍珠衫」這套詞話,可見果報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個榜樣。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宇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別無男女。這蔣世澤割舍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計,無可奈何,只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學些乖巧。這孩子雖則年小,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行步端莊,言辭敏捷。職明賽過讀書家,伶俐不輸長大漢。人人晚做粉孩兒,個個羨他無價寶。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只說是內侄羅小官人。原來羅家也是走廣東的,蔣家只走得一代,羅家到走過三代了。那邊客店牙行,都與羅家世代相識,如自己親善一般。這蔣世澤做客,起頭也還是丈人羅公領他走起的。因羅家近來屢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幾年不曾走動。這些客店牙行見了蔣世澤,那一遍不動問羅家消息,好生牽掛。今番見蔣世澤帶個孩子到來,問知是羅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應對聰明,想著他祖父三輩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輩了,那一個不歡喜!閑話休題。

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造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兔不得揩千淚眼,整理大事。擯鹼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吊孝。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嶽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待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因話隨話間,就有人攛掇道:「王老親翁,如今令愛也長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婦作伴,也好過日。」王公未肯應承,當日相別去了,眾親戚等安葬事畢,又去攛掇興哥,興哥初時也不肯,卻被攛掇了幾番,自想孤身無伴,只得應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說,王公只是推辭,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於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樣之後再議。」媒人回話,興哥見他說得正理,也不相強。

光陰如箭,不覺周年己到。興哥祭過了父親靈位,換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說,方才依允。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有《西匯月》為證:

孝幕翻成紅幕,色衣換去麻衣。畫樓結彩燭光輝,和巹花筵齊備。那羨妝奩富盛,難求麗色嬌妻。今宵**足歡娛,來日人稱恭喜。

說這新婦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晚做三大兒,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晚做三巧兒。王公先前嫁過的兩個女兒,都是出色標致的。棗陽縣中,人人稱羨,造出四句口號,道是:天下婦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著他,勝似為附馬。常言道:「做買賣不著,只一時:討老婆不著,是一世。」若幹官宦大戶人家,單揀門戶相當,或是貪他嫁資豐厚,不分皂白,定了親事。後來娶下一房奇醜的媳婦,十親九眷面前,出來相見,做公婆的好沒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醜婦極會管老公,若是一般見識的,便要反目:若使顧僧體面,讓他一兩遍,他就做大起來。有此數般不妙,所以蔣世澤聞知王公慣生得好女兒,從小便送過財禮,定下他幼女與兒子為婚。今日娶過門來,果然嬌資豔質,說起來,比他兩個胡兒加倍標致。正是:

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


  

蔣興哥人才本自齊整,又娶得這房美色的渾家,分明是一對玉人,良工琢就,男歡女愛,比別個夫妻更勝十分。三朝之後,依先換了些淺色衣服,只推制中,不與外事,專在樓上與渾家成雙捉對,朝暮取樂。真個行坐不離,夢魂作伴。自古苦日難熬,歡時易過,暑往寒來,早己孝服完滿,起靈除孝,不在話下。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擔閣三年有餘了,那邊還放下許多客帳,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道。渾家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後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交流。興哥也自割舍不得,兩下淒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己非一次。光陰茬再,不覺又攘過了二年。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道路?如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問道:「丈夫此去幾時可回?」興哥道:「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己,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說罷,淚下如雨。興哥把衣袖督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掛下來。兩下裏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到第五日,夫婦兩個啼啼哭哭,說了一夜的說話,索性不睡了。五更時分,興哥便起身收拾,將祖遺下的珍珠細軟,都交付與渾家收管。自己只帶得本錢銀兩、帳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陳之類,又有預備下送禮的人事,都裝疊得停當。原有兩房家人,只帶一個後生些的去:留一個老成的在家,聽渾家使喚,買辦日用。兩個婆娘,專管廚下。又有兩個丫頭,一個叫暗雲,一個叫暖雪,專在樓中伏待,不許遠離。分付停當了,對渾家說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渾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兩下掩淚而別。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高

興哥上路,心中只想著渾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廣東地方,下了客店。這夥舊時相識,都來會面,興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風,一連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閑。興哥在家時,原是淘虛了身子,一路受些勞碌,到此未免飲食不節,得了個瘧疾,一夏不好,秋間轉成水痢。每日請醫切脈,服藥調治,直延到秋盡,方得安痊。把買賣都擔閣了,眼見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只為蠅頭微利,拋卻鴛被良緣。興哥雖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頭放慢了。不題興哥做客之事。

且說這裏渾家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足不下樓。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家家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歡耍子。三巧兒觸景傷情,圖想丈夫,這一夜好生淒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詩,道是:

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朝來嗔寂寞,不肯試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暗雲、暖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街坊景象。原來蔣家住宅前後通連的兩帶樓房,第一帶臨著大街,第二帶方做臥室,三巧兒閑常只在第二帶中坐臥。這一日被丫頭頭們攛掇不過,只得從邊廂裏走過前樓,分付推開窗子,把簾兒放下,三口兒在簾內觀看。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行西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晚他來卜問官人消息也好。」暗雲道:「今日是歲朝,人人要閑耍的,那個出來賣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晚一個來占卦便了。」

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當當的敲晌。晌的這件東西,晚做「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三巧幾分付,晚在樓下坐啟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了,督主母傳語道:「這卦是問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問夫麼?」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木旺於春,立春前後,己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采。」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真所謂「望梅止渴」、「畫講充饑」。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封先生之語,一心只想丈大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俊俏後生。正是:有緣千裏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後來改口呼為大郎。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糴些米豆之類,每年常走一遍。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間個家信。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經過。你道怎生打扮?頭上帶一項蘇樣的百技鬃帽,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像。三巧兒遠遠瞧見,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眼而看。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只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誰知兩個都錯認了。三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後樓,靠著床沿上坐地,幾自心頭突突的跳個不住。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兒攝上去了。回到下處,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裏想道:「家中妻子,雖是有些顏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若得謀他一宿,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歎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交易。這婆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

這一夜番來覆去,勉強過了。次日起個清早,只推有事,討些涼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這叫做: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陳大郎進城,一徑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薛婆蓬著頭,正在天井裏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過珠包,一頭問道:「是誰?」才聽說出「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幹?」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退時,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麼?」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還有大買賣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其餘都不熟慣。」陳大郎道:「這裏可說得話麼?」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兒坐著,問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裏模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桌上,道:「這一百兩白銀,幹娘收過了,方才敢說。」婆子不知高低,那裏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也放在桌上,道:「這十兩金子,一並奉納。若幹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求我。只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只管受用。終不然我又來取討,日後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人!」


  

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那個個貪錢鈔?見了這股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據日奉納。」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麼買賣,用著老身之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幹娘去借借。」婆子笑將起來道:「又是作怪!老身在這條巷中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說,有寶的還是誰家?」大郎道:「敝鄉裏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裏,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善借借。」便把椅兒掇近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太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如今投奈何出去了,這小胡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承得此事?方才所賜,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核定在椅上,動撣不得。口裏說:「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幹娘身上。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慌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陳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薛婆道:「此事須從容圖之,只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日,老身決難奉命。」陳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退幾日何妨。只是計將支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退,早飯後,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銀兩,只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只腳跨進得蔣家門時,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複。」陳大郎道:「謹依尊命。」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正是: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築壇拜將。

當日無話。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晚小郎背著,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瞧見對門樓窗緊閉,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向東而望。不多時,只見薛婆抱著一個蔑絲箱兒來了。陳大郎晚住,問道:「箱內何物?」薛婆道:「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麼?」大郎道:「我正要買。」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聒噪,便把箱兒打開。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著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光燦奪目。陳大郎揀幾吊極粗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著,道:「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兒瞅著,說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只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陳大郎己自會意,開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台,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此時鄰舍閑漢己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著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只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這裏陳大郎拿著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簷,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佑兩的在日光中恒耀。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有人喝采。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只管擔閹人則甚!」陳大郎道:「怎麼不買?」兩個又論了一番價。正是: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只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分付丫鬟去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暗雲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抉一扯,道:「我家娘請你。」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家?」暗雲道:「對門蔣家。」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閑與你歪纏!」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一頭說,一頭放入箱兒裏,依先關鎖了,抱著便走。暗雲道:「我督你老人家拿罷。」婆子道:「不消。」頭也不回,徑到對門去了。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正是:眼望捷族旗,耳聽好消息。

暗雲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當下說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三巧兒問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這裏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裏。」三巧兒道:「你方才這些東西,如何不賣?」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台得許多消乏?」又把幾串珠子提將起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婆子道:「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到勝十倍。」三巧兒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擾茶了。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這個客人,纏了多時,正是:『買賣不成,擔誤工程』。這箱兒連鎖放在這裏,權煩大娘收拾。巷身暫去,少停就來。」說罷便走。三巧兒叫暗雲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後,忽然下一場大雨。雨聲未絕,砰砰的敲門聲響。三巧兒晚丫鬟開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兒道:「睛千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日在那裏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賴,新添了個外甥。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幾個兒女?」婆子道:「只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到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這北門外開鹽店的。」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本鄉本士少什麼一夫一婦的,怎舍得與異鄉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裏,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嬸,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三巧兒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著。」

說罷,恰好暗雲討茶上來,兩個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裏也好。」三巧兒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你老人家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級、細、纓絡之類。薛婆看了,誇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兒道:「好說,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婆子道:「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桌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家開了,檢看個明白。」婆子道:「大娘成精細了。」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並不爭論,歡歡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三巧兒道:「只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只好現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並清楚,他也只在這幾日回了。」婆子道:「便遲幾日,也不妨事。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三巧兒道:「這也小事。」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晚暗雲取杯見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閑,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裏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閑了。」三巧兒道:「你家兒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寶客人,每日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們走動,在家時少,還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兒道:「我家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閑話。」婆子道:「只不敢頻頻打攪。」三巧兒道:「老人家說那裏話。」只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著,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碗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婆子道:「如何盛設!」三巧兒道:「見成的,休怪怠慢。」說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相投了,只恨會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鐘來,勸了幾鐘。又陪他吃了晚飯。說道:「你老人家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兒道:「明日專專望你。」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正是:世間只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卻說陳大郎在下處呆等了幾日,並無音信。見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帶水的進城來問個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點心,又到薛婆門首打聽,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卻待轉身,只見婆子一臉春色,腳略斜的走入巷來。陳大郎迎著他,作了揖,問道:「所言如何?」婆子搖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種,還沒有發芽哩。再隔五六年,開花結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頭探腦,老娘不是管閑事的。」陳大郎見他醉了,只得轉去。



第1頁完,請續下一頁。喜歡 Amo hot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