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道:「太平天國,我一直在研究太平天國。」
我點了點頭:「這是中國近代史中很值得研究的一段,也十分驚心動魄,中國學者研究這段歷史的人也很多,畢竟時間並不太久遠,資料也容易取得。」
班登一面雖然不住點著頭,可是卻一副並不同意,還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我已經准備結束和他的談話,准備離去了,他卻突然問:「衛先生,太平天國時期,喜歡在牆上繪畫——」
我答:「是啊,太平天國的壁畫,十分有特色。」
班登卻道;「最大的特色是,太平天國時期的壁畫之中,全然沒有人物。」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有一個時期,對太平天國這椿歷史事件也相當有興趣,曾看過不少有關資料,主要是由於有一件事,當事人的上代,是當過「長毛」(太平軍)的,那件事牽涉到了太平軍大潰敗時的一批寶藏,和一個被長期禁煙在一塊木炭中的靈魂,詭異莫測。
(整件事,記述在題為「木炭」的這個故事中。)
在那時,我已留意到很多記載上,都提及太平天同的壁畫中沒有人物,甚至在應該有人物的情形下,也全然不繪人物。
但我一直未曾將之當作那是什麼特別的問題。班登對太平天國的一切,顯然有相當程度的研究,所以才會提出這個問題來。
我略想了一想:「是,不但是壁畫,太平天國好像自上到下,特別不喜歡人物畫,所有的領袖,沒有一個有肖像畫留下來的?」
我在最後一句話中用了詢問的語意,是由於我未能肯定是否如此之故。
班登卻肯定道:「是的,衛先生,我想知道為什麼?是不是有特別神秘的成分在內?」
這個問題,自然是不好回答之極,我「嗯」了一聲,想不出該如何回答才好,班登又道:「是不是那些人都有見不得人之處,還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所以他們都不願意有真面目留下來了?」
我仍然無法回答,只好道:「或許沒有什麼神秘,只不過是他們的習慣?」
班登忽然變得十分急切,甚至揮舞著雙手,講話也急促起來:「不,不,一定有極其神秘的原因的。真可惜,不多久,攝影術就發明了,要是早幾年,太平天國那些人的樣子,一定可以留下一些來的。」
我覺得他的態度十分可笑:「你想知道洪秀全楊秀清石達開那些人的樣子,有什麼用呢?」
他瞪大了眼望著我,一副失望的神情,還有一點很不滿意的神氣在內,看來他沒有在言語上對我不滿,已在是十分客氣的了,他道:「知道他們是什麼樣貌的,自然沒有什麼待別的意義,可是他們為什麼不讓他們的樣貌有任何留下來的可能,卻十分值得研究。」
他仍然望著我,想知道我還有什麼意見,我覺得他根本是在鑽牛角尖,很多西方「學者」研究中國問題的時候,都是這樣子的,抓住一點小問題,小題大做,可以寫出洋洋灑灑的論文來。
所以,我只是十分冷淡地道:「是麼?照我看——」
我正找不出該和他說些什麼話時,有人在叫:「演奏開始了,請各位到演奏廳去。」
這一下叫喚,正好為我解了圍,我向班登作了一個手勢,就不再理他,自顧自走了開去。
當我離開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很失望,而且一副還想和我說話的樣子,可能是由於他看出了我的冷淡,而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所以沒有出聲,而我根本不想和他說下去,所以趁機就和他分開了。
演奏會自然精采絕倫,在四十五分鐘左右,當柴可夫斯基的樂曲演奏完了之後,在熱烈的掌聲之中,音樂家又奏了幾段小品,才告結束,賓客陸續離去,主人走過來向我打招呼。
我和主人不是太熟,只知道他是一位銀行家而已,寒暄幾句之際,他看來是順口道:「班登醫生是一個怪人,你們談得很投機,講了些什麼?」
我陡然一怔,反問:「班登醫生?還是班登博士?」
主人是用英文在交談的,「醫生」和「博士」是同一個字,自然難以分得清。
而班登如果是一個歷史學家的話,他有博士的頭銜,自然十分尋常,如果他同時又是一位醫生,那就非常之特出了。
主人道:「他是醫生,是——」
他只講了一半,忽然陡地住口,神情十分不好意思:「他……十分古怪,早十年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十分出色的醫生,後來忽然把醫生的頭銜棄而不顧,真是怪人。」
我又怔了一怔,在我的經驗之中,還未曾知道過有什麼人把醫生的頭銜拋棄掉的。如果一個人為了研究中國近代史.而把醫生的頭銜扔掉,雖然談不上什麼可惜不可惜,總是一件相當怪異的行為。
看來,班登這個人真不簡單,我應該和他多講一會的。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四面張望著,主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意:「他早就離開了,甚至沒有聽演奏,真可惜。他是聽說你會在今晚出現,所以特地來的。」
我「啊」地一聲低呼,一時之間,頗有失落之之感。想起我急於擺脫他;不顧和地交談時他的那種失望的神情,心中很不是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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