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宋副官是易連愷整天都離不得的人,一應大小事務,都少不了他在旁邊侍候。這天早上宋副官起來,照例到二樓來,沒想到正巧遇上個聽差從易連愷房中出來,手中還拿著雪白的抹布,顯然是剛剛打掃過房間。宋副官少不得詫異:「這麼早就起來了?」
那聽差笑了笑:「早著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聽差瞧了瞧自己手裏的抹布,笑著指了指走廊那頭,說:「都還沒起來呢。」
宋副官聽了這句話,自然詫異得不得了。好在他是個見慣各種場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裏暗暗琢磨了一會兒,轉身就下樓去了。他在樓下吸煙室裏轉了一會兒,看聽差們收拾雪茄,然後又到門房去,跟一幫人吹了吹牛皮。正講得熱鬧的時候,忽然看見侍候秦桑的韓媽來了,韓媽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平常都在上房裏,甚少和外邊這些聽差打交道。她站在門口還沒說話,宋副官和幾個聽差瞧見了她,宋副官就先開了句玩笑:「今兒是什麼風,把你給吹到這裏來了。」
韓媽跟旁人一樣,穿著藍布衫,只是她頭發沒有綰成纂兒,倒編了一條大辮子。這也是江左一帶的規矩,出了嫁的婦人也是可以梳辮子的。一個聽差趁著她和宋副官說話,就悄悄地走到她身後去,猛地把她大辮子一扯。韓媽沒提防,差點被拽了個跟鬥。她把辮梢抄在手裏,忍不住就罵:「沒上沒下的猴崽子,看回頭我不告訴上邊,揭了你們的皮。」
她一罵幾個聽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說:「你們別欺負她啦,人家說不定是有正經事。」
聽差們都說:「都沒起來呢,能有什麼正經事?」
韓媽說:「公子爺是沒起來,少奶奶可早就起來了,叫我安排車子呢,說是馬上要到山上去。」
幾個聽差都不信,說:「大清早的,哪有這時候出門上山的。再說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頂涼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飯以後。」正說著忽然聽到鈴響,看到牌子掉下來,果然是秦桑那邊房間裏。秦桑倒是難得按一回鈴,聽差便對韓媽說:「你快上去吧,想必你們少奶奶找你呢。」
韓媽也怕讓秦桑等得久了,於是掉頭就走了。她剛剛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靈,拍了一下大腿,說:「壞了!」
聽差們都摸不著頭腦,宋副官到處找帽子,急著要上去。一個聽差便笑他:「少奶奶房裏按鈴,你著急獻什麼殷勤?」
宋副官只顧著戴帽子,拉開門頭也沒回,說:「你們曉得什麼,那位爺昨天歇在那兒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樓,看到上房裏幾個女仆,拿著毛巾衣物之類的進進出出。於是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果然聽到易連愷的聲音說:「進來。」
宋副官很少進這間屋子,所以越發地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無聲息。只見裏間的門虛掩著,隱隱綽綽可以看到,仿佛是穿著寢衣的秦桑,正坐在妝台前梳頭發。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連愷坐在外間沙發上抽煙,宋副官便畢恭畢敬垂手站定了。易連愷已經換了西式的襯衣,卻將腳擱在繡墩上,一邊抖著腿一邊哼著昆曲,聽不清他哼的唱詞。過了片刻,卻又忽然提高了聲音叫:「好了沒有?每次出門都教人等。」
宋副官被嚇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和秦桑說話。裏間悄沒人聲,易連愷卻難得沒不耐煩,坐在那裏自顧自又哼了兩句。這時候門扇一動,只見秦桑走出來,原來她已經梳妝完畢,換了一件春水碧海棠葉旗袍,配著一對翡翠秋葉的耳墜,當真是嫋嫋婷婷,卻說:「自己半晌不肯起來,一起來又火急火燎地催。」
易連愷並沒有搭腔,卻轉頭問宋副官:「車子准備好了沒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並腳立正,說道:「准備好了。」
「那便走吧。」易連愷這才站起來,他雖然不學無術,卻在西洋的學校裏頭混了兩年才回國,平常最講究紳士做派。所以一站起來,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樓去安排車子。
等易連愷和秦桑下樓的時候,汽車已經等在了雨廊下。韓媽拎著一個日式的細藤餐籃,跟著宋副官坐了另一台汽車。
秦桑坐在車上看著車窗外,這天倒是難得的晴好,山間空氣極佳,天藍如洗,白雲似練,遠近青峰如黛。這一路到山頂皆是柏油馬路,說是爬山,其實來避暑的人,十有都是坐汽車去山頂。而且這芝山雖高,山頂處地勢卻極是平緩,遠遠一大片開闊地,鋪了碎石,充作停車場。下了車之後再往上走百來步,便是芝山的最高處——掇翠亭。
山間風大,秦桑本來披了一件嗶嘰的鬥篷,被風吹得翻飛起來,露出裏面蓮青色的裏子,倒有些嬌怯不勝之態。易連愷難得心情好,叫人打掃了亭子,聽差忙著在石椅上鋪了褥墊,又在石桌上排開了酒菜,易連愷這才對秦桑說:「怎麼樣?這個地方野餐,是不是有點像北歐的風景呢?」
秦桑初嫁過來的時候,易連愷曾極力主張要去北歐度蜜月,其實不過是找個借口出國遊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場,方才作罷。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隨和,坐下來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類的點心。她本來就不會飲酒,此時已經雙頰微紅。易連愷便笑話她:「簡直和小孩子一樣,平日吃點米酒都會醉了,今天還逞能喝葡萄酒。」
秦桑側過臉去看風景,這裏是芝山最高處,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綠如綢的暢湖盡收眼底。而遠處一道白銀似的曲水,正是順江。江水蜿蜒流進暢湖,複又曲折向南瀉出。極目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郭,那便是江左重鎮昌鄴。她心中思緒萬千,到了此時,禁不住微微歎了口氣。
她歎氣的聲音本來微不可聞,只覺得臉上一涼,卻是易連愷捏住了她的耳墜子,輕輕拉了拉,問:「做什麼要唉聲歎氣的?」
那些聽差本來都避到了亭外,亭子裏面只有他們兩個人,但秦桑仍舊把他的手擋開了,說道:「叫人看見。」
易連愷心情好的時候,並不甚計較。只管在她臉上一擰,說道:「那麼,把你的心思說出來我聽聽。」
秦桑說:「我能有什麼心思呢?你若肯對我和氣一點,叫我少在父親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罷了。」
易連愷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有點兒怕易繼培,但這時候山高皇帝遠,老父遠在符遠,卻是不用憂心忡忡。便只對她笑了笑:「一年到頭也不過回老宅子裏應個卯,看把你愁成那樣!」
秦桑說:「我正要和你商量呢,這次回去,總得給大哥大嫂,還有二哥二嫂帶點兒東西,才算是節禮。」
易連愷卻甚是不以為然,說道:「老大倒也罷了,老二那裏,要什麼沒有?憑這天下有的,他都已經有了,咱們還操那份閑心做什麼?」
秦桑道:「我們別居在外,總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連愷笑道:「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在愁錢。放心吧,這點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別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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