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詛咒

 蔡駿 作品,第2頁 / 共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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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江河的父親開始致辭,這回他用了普通話,雖然還是帶著濃重的鄉音,但至少大家都聽懂了。大致是回憶了兒子從一個鄉下的孩子發奮讀書考進了城裏的大學,後來進入了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經歷。最後還提到兒子再過一個月就要結婚做新郎了,不想卻突遭變故,白發人送黑發人。說著說著,他還說出了白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對准了她,好像是在參觀某件東西一樣。這讓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她到現在才明白,此刻在這個大廳裏的眾人眼中,她儼然是死者的未亡人。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竟然成了別人的未亡人,她才只有二十三歲,顯然對此不太適應。盡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未婚的女人而已。然而現在,她至少要在葬禮上的一個多小時裏,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一個寡婦,這在許多人眼裏看來是她應盡的義務。想到這些,她忽然有了一種委屈感,這種委屈感使她的淚腺在情不自禁中開始分泌了,眼眶有些濕潤,偶爾溢出眼眶的一些液體被她輕輕地擦去了。

接下來,是江河單位的領導,考古研究所的所長致辭。現任所長的名字叫文好古,聽那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幹這一行的材料。文好古是白璧的父親生前的同事,白璧還記得小時候文好古經常到她的家裏來,一來就和父親沒完沒了地討論西域史中的某個細節的情景。白璧的父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出了車禍死亡,從那以後,文好古似乎就來得更頻繁了,一直照顧著她們孤兒寡女。文好古給江河的悼詞中加了許多冠冕堂皇的字眼,聽上去就像是一份學術報告,然後又誇獎江河年輕有為,學術上很有成就,還富有探索精神等等。而這些白璧幾乎都沒有聽進去,她只看到文好古那張永遠都沒有表情的臉上兩片不停地在翻動著的嘴唇。

所有的話都講完了以後,音響裏放出了哀樂,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聲中,大家面對著江河的遺像三鞠躬。那哀樂讓白璧想起十幾年前父親的追悼會上的場面,那年四十歲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親的身邊,緊緊地拽著她母親的衣服,以免讓死者的未亡人倒下。她也隨著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著她,一定不會讓她給自己鞠躬的。於是,她抬起了頭,看著遺像裏的江河。

然後,在哀樂聲中,白璧隨著人們去告別江河的遺體。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掛遺像的黑幕的後面,江河正安靜地躺在水晶棺材裏。江河的母親一看到兒子就撲到了玻璃上面,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一副不把棺材裏的人喚醒不罷休的樣子。原來的安靜全被打破了,盡管白璧能夠理解他們,但還是有些頭暈,她停留在棺材的一角,靜靜地注視著棺材裏的未婚夫。江河現在穿著一身新買的進口西裝,頭發梳得油光光的,化妝也化得不錯,只是臉色蒼白,但他平時就是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所以並不覺得有那種死人的可怕。白璧又換了一個角度看著他,總覺得他會在棺材裏突然睜開眼睛對她微笑。還有他那套西裝,如果他能活到一個月以後,大概也會穿著這套衣服做新郎官的,而如果到了那個時候,白璧也會穿上白色的婚紗,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適合穿婚紗的,她會站在新婚宴席的門口,吸引著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現在她吸引著葬禮上所有人的目光一樣。在婚禮上,她想,她的公公婆婆也會高興地合不攏嘴,用那外語一般的鄉音說出一長串祝福的話來。而到了他們早已經准備好的新房裏,江河會脫掉他的西裝,還有襯衫、背心,然後,幫她脫下緊繃著的婚紗,撫摸著她的身體,然後……

已經沒有然後了,白璧對自己說,她把心思從遐想中抽出來,重新看著棺材裏的未婚夫。她現在實在想不出江河脫去了西裝,脫去了所有的衣服會是什麼樣,說來也許她自己都不信,她還從來都沒見過江河的身體呢。她不知道他那衣服裏包裹著的是怎樣的肌肉和皮膚,她希望他有強健的胸腹肌和二頭肌,因為他經常參加田野考古,經受過鍛煉,如果他沒有結實的肌肉也沒關系,只希望他盡到應盡的義務就可以了。怎麼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怔怔地看著江河,自己的嘴裏輕輕地說——你只是睡著了,是嗎?她有時候會想,如果她的愛人死了,她會伏下身去輕吻他的額頭,但是,她對冰涼的玻璃棺材沒有興趣。那些浪漫的故事只存在於騙小女生眼淚的港台電視裏,與她無關。白璧對著棺材裏的他點了點頭,然後,有人來拖走了水晶棺材。江河的父母又大聲哭喊了起來,驚天動地,然而,誰都無法阻止江河從一個男人變成為一堆灰燼,而且,在成為一堆灰燼之前,江河的身體已經在公安局法醫的解剖台上被開過膛剖過肚了。

永別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著江河進入那個火爐,變成一縷輕煙,變成一堆粉末,清潔的粉末。雖然她是一個非常鎮定的人,然而,她還是有些想吐,她徑自離開了這裏。身後,江河的父母還在哭著,其他的人都忙著打聽豆腐飯是在哪個飯店。這回,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離去,除了許安多。

在白璧走到殯儀館門口的時候,許安多喊了她的名字。白璧回過頭來,看到了一身黑色運動裝的許安多,她輕聲地說:「你好。」

「白璧,你現在還好嗎?」許安多也壓低了聲音,但白璧知道,其實他平時不是這樣說話,許安多是一個不太安分的人,雖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與江河共事,但與江河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

白璧淡淡地說:「算了,別說了。」

許安多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樣出土文物,他輕聲地說:「江河出事,我也很難過,我們都沒有想到他就這麼過去了。沒辦法吃到你們的喜酒了,挺遺憾的。」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話說得嚴肅一些,總之這讓白璧感到有些反常。她的眼前又出現了許安多騎著摩托車在大街上飛馳的情景,她坐在他的身後,他把自己的頭盔戴在了白璧頭上,而他自己露著腦袋讓疾風把頭發吹到身後的白璧的臉上。

其實,在認識江河之前,她就認識許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許安多開著摩托把她送到了醫院,後來,他就幾乎每天都來給她送花。但白璧對他卻沒什麼感覺,有一次她被許安多硬拉著參加了一個生日聚會,在那次聚會裏,她認識了江河。從此以後,江河就進入了她的生活。關於這件事,許安多至今仍後悔為什麼要把白璧帶到那個聚會上,讓她和江河認識。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可是拿起聽筒對方卻始終不說話,我知道那個電話一定是江河打來的,我猜出了什麼事,不然不會無緣無故打電話。後來我給他家裏打電話,沒有人接,我又把電話打到研究所裏,依然沒有人接。沒想到,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頓了,也許是不願意在許安多面前說過多的話。


  

許安多點點頭說:「你別難過了,也許這就是命。」

白璧覺得他的話與他的性格不一樣,也許還隱藏著什麼,就問他:「你怎麼也說這種話?」在她的印象裏,許安多是一個從來不相信命運的人,事實上他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敢獨自一個人守著古墓值班過夜的人。

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說:「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發生的一些事,我們都改變了許多,我也變了,特別是江河出事以後。」白璧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飄忽不定。

「發生了什麼事,江河瞞著我,你也瞞著我,告訴我,快告訴我!」白璧追問著。

「不,你不需要知道。」

「為什麼?」

許安多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我還有些急事,先走了。」然後他立刻轉身走到了大門外,門外停著他的那輛紅色國產摩托,他跨上了摩托,戴上頭盔,腳下一蹬,排氣口「撲撲撲」地響了起來。

白璧還想說些什麼,她看到許安多又回過頭來,給了她一個似乎是表示歉意的眼神,然後大聲地說了一句再見,接著就駕著摩托上了馬路。現在天色已近昏黑,馬路上的塞車已經緩解了,紅色的摩托像一道閃電似的消失在了大道上。

白璧忽然有些乏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許江河的父母還在等著她一起吃豆腐飯,但她是不會去的,她知道江河也不會在乎這些。她抬起頭,望著殯儀館上空的烏雲,她想,也許此刻江河躲正在那朵烏雲裏看著她。


  

現在去哪裏?白璧輕輕地對自己說。

夜色將至,一襲黑衣的她穿梭在這個城市中。

現在去哪裏

現在去哪裏?

關於這句話,許安多也在問著自己。他現在不想回家,他從來沒有把那個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當做是自己的家。摩托車開到路邊,他在一個小攤上隨便地吃了一些東西,就當

做是晚飯了。吃完了以後,他又買了好幾聽青島啤酒,就這麼在馬路邊把啤酒喝了下去,啤酒的泡沫沿著他的下巴流下來,沾濕了他的衣服。然後,他自己哈了一口氣,滿口的酒氣,臉上一定有些紅了,他卻微微笑了笑,嘲諷似的活動活動了四肢,他的心情這才好像略略舒暢了一些。然後他跨上了車,飛馳在馬路上,這輛紅色的國產摩托已經跟了他好幾年了,陪著他去過許多地方。有一次他甚至自己開著摩托去外地參加一次田野考古,這輛摩托停在一個荒涼山村中的古代遺址旁,顯得特別惹眼。總而言之,在他們那個圈子,許安多是個異類,他天生不適合那種工作,盡管他有搞考古工作所需要的所有勇氣和探索精神,但是他沒有耐心,這是致命的。所以,當江河已經獨擋一面的時候,他還依舊在給別人做下手,就連白璧,也都被江河搶去了。說實話,他確實有些嫉妒江河。然而,不論他們的性格有多少差異——也許正是性格差異才使他和江河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

現在,他最要好的朋友已經死了。

加速度。酒勁終於上來了,大腦很興奮,他的頭盔沒有護臉,他張大了嘴,風不停地往他的嘴裏鑽,讓他感到很涼快。他一想要發泄的時候,就會這樣,有時候經常會弄得著涼感冒。但他不在乎,現在的時速也許已經超過八十公里了,在這裏的馬路上是非常危險的。幾輛汽車幾乎迎面而來,在即將撞到他的時候,他才轉了轉方向避開了來車,身後傳來「不要命了」的咒罵聲。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酒精使他的血液沸騰,他似乎忘記了所有的危險。然而,他的腦子裏卻突然出現了白璧,那個小寡婦,也許不該用那樣的字眼,她還沒有和江河結婚呢。可是,她那張臉卻一直晃悠在他面前,他喜歡那張臉,真的,第一次見到那張臉,他就感到了一股特別的力量。那不是簡單的男人對女人的喜愛,而有著更深一層的內容,以至於他竟然不敢越雷池一步,以他往日的脾性,早就主動出擊了。那天白璧倒在馬路上,是被一輛助動車撞了,其實傷得也不重,只是擦破了皮而已,許安多駕著摩托路過那裏,發現了她。於是,他主動地邀請她上來,帶她去了醫院,他還記得白璧貼在他背後的感覺,冷冷的,一言不發,有些發抖,就像載著一件白瓷做的佛像雕塑。瓷器是碰不起的,作為考古人員的許安多深諳此理,他始終不敢造次,只是覺得白璧絕對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身上總是散發一種讓人不可靠近的力量。後來,他才知道,白璧的父親叫白正秋,也是當年考古研究所的老前輩,與所長文好古是同一屆的,在十幾年前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然而,她最終還是被江河奪去了,可是,江河還是沒有等到真正得到她的那一天……別再想她了,許安多搖了搖頭,拐進了一條幽暗的小馬路。

摩托車的聲音吵響了這條幽靜的馬路,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也許已經很晚了。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對白璧說的那句話:「也許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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