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燈朝上照去,光柱碰到「穀倉」頂部,折射開去。尼柯爾想起了墜井之前所發生的一連申事情,想起在這「穀倉」外緊急信號突然增強的事,她不禁沮喪萬分地想:「真是妙極了,這『穀倉』多半是無線電的盲區,難怪沒人聽見我的呼叫。」
她無事可做,不禁沉沉睡去。8小時以後,尼柯爾突然被一場可怕的夢驚醒過來。剛才,她還在法國鄉下一個可愛的小餐館裏,與父親和女兒坐在一起。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小餐館旁邊的花園裏,花兒盛開,彩蝶飛舞。侍者剛遞上一盤裹著薄薄的香草黃油汁的、滑溜溜的蝸牛,擺在熱娜維耶弗的面前;爸爸面前,擱著一大盤磨菇酒汁雞;可是侍者卻給了自己一只空盤子……
尼柯爾從來沒有嘗過饑餓的滋味,哪怕是那次在非洲大草原讓小獅子把食物叼走的時候,也沒有真正體會過。她告誡自己,要小心地分配食物,但當饑餓開始噬咬她,腹中湧起痙攣般的疼痛時,那欲望便不可遏制地壓倒了理智。最後,尼柯爾用戰栗著的手,撕開了食品袋,一口氣把食物幾乎全吃光。然後,她把剩下的食物碎屑重新包好,放進了口袋。這時,她把頭埋在臂彎裏,摔下來後第一次放聲地哭了起來。
這時在她看來,餓死是所有的死法中最為可怕的。她想像著自己越來越衰弱,最後完全麻木,死去。這一定是個逐漸的過程,每一階段是不是愈來愈可怕?「既然如此,那就快點結束吧。」尼柯爾絕望了,她大聲地叫道。她的數字式手表在黑暗中不停地閃爍,仿佛在為她生命的最後時光默默計數。
幾個小時又過去了,尼柯爾變得更加虛弱,更加絕望。她垂著頭,坐在井底冰冷的角落。她就要完全地放棄希望,接受死亡了。這時,從她內心裏,發出了另外一個充滿自信和樂觀主義情緒的聲音,拒絕放棄。是啊,生命存在的任何時候,都是美妙的、寶貴的,是大自然輝煌的奇跡。尼柯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即使是我死在這裏,也要有英雄的氣概,顯示出我36年生命的絢麗光彩。」
尼柯爾心裏,還隱隱存有獲救的一點微弱的希望。但她一直是個很現實的女人,邏輯常識告訴她,她的生命也許只能以小時來計算了。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逝著,尼柯爾的記憶像座寶庫一樣,豁然洞開。好幾次她想起過去那些歡樂時光,想起那些苦苦甜甜的日子,她任憑眼淚盡情地流,因為她知道,這也許是生命中重新體驗那些幸福和快樂的回憶的最後機會了。
她不加拘束地在生命的記憶裏漫遊,朦朦朧朧地,她有生以來的各種經歷在腦海裏沉沉浮浮、顯現消隱著。尼柯爾仿佛重新地生活了一次,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於是那些舊日的事件便更見豐富,光彩誘人。
在她的記憶裏,母親占有特殊的地位。媽媽去世的時候,尼柯爾才十歲,在她的印象裏,媽媽永遠是一位女王、一尊女神。阿拉維·提亞梭確實是一位美麗的女王,她亭亭玉立,如一尊黑玉的雕像。她是一位非同尋常的非洲婦女。在尼柯爾的腦海中,母親的身影沐浴在柔和亮光之中。
她還記得在切裏瑪紮裏,家裏的起居室裏,媽媽向她招手,讓她坐在膝上。每天晚上上床以前,媽媽都要給女兒讀書,都是些童話故事,裏面有王子、城堡以及很多美麗、幸福的人們,他們曆經千難萬險,克服了各種各樣的困難。媽媽的聲音充滿溫柔的愛意,富有感情;她還唱起催眠的歌曲,讓小尼柯爾的眼皮變得很沉、很沉。
童年的星期天,更是特別的日子。春天,他們來到公園,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玩遊戲,媽媽教她奔跑。在小姑娘的眼裏,沒有任何人比媽媽美,媽媽還是一個有國際水平的女子長跑選手,她跑過草地的身姿是那麼的優雅、漂亮。
當然,尼柯爾還清楚地記得與媽媽一道到非洲象牙海岸去的那次難忘的旅行。在舉行「帕羅」儀式前的那些晚上,媽媽一直擁抱著她睡覺,幫助她驅趕恐懼,告訴她許多許多其他的女孩們怎樣戰勝那些可怕的困難的故事,耐心地回答她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尼柯爾充滿溫情地回憶起在回巴黎前的那個晚上,她和媽媽之間有關她通過「帕羅」儀式的談話。
「我做得都對嗎,媽媽?」小姑娘試探地問。
媽媽流淚了。「你做得都對嗎?你做得都對嗎?」媽媽用胳膊抱住了女兒,把她舉過了頭頂,「哦,親愛的,我為你感到非常自豪。」
尼柯爾也緊緊地抱住媽媽,母女倆擁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叫,足足有15分鐘。
尼柯爾仰面躺在井底,往事如夢一般飄過腦際,淚水順著她的兩邊面頰流下。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她一直想著她的女兒,回想她從出生到現在所發生的所有重大的事情。尼柯爾回憶著3年前女兒11歲時,她們一起去美國旅行的那些日子。那期間,她們多麼親近相愛呵!特別是在她們一起徒步穿越大峽穀的那些日子裏。
尼柯爾和熱娜維耶弗每到一處都停下來,細細地研究和欣賞那些有著上百萬年歷史的大自然的傑作。她們登上山頂,鳥瞰這風化高原的遺跡。白天,她們在山頂共進午餐;晚上,她們打開背囊,把毯子鋪在地上,緊挨著睡在一起。科羅拉多河在她們身旁洶湧地流淌。她們整夜地手握著手,悄悄地說著話,一起分享著夢裏的甜蜜。
「要不是爸爸鼓勵,那次旅行我還不會去。」尼柯爾冥想著。「如果你還想幹點什麼的話,那就正好是你該去做的時候了。」爸爸這樣說。在尼柯爾的生活裏,爸爸就像是一柄開山的大錘,給予她無限熱情的支持。爸爸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導師和智囊。從出生起,在她生命的重要時刻,他都在她身旁。躺在拉瑪冰冷的井底,她最想念的,就是爸爸。她很想同爸爸說說她最後的心裏話。
記憶飛快地流動,猶如電影般一幕接著一幕。他們的生活也有不幸,也有不愉快的時候。
她清楚地記得他倆站在非洲的原野上,看著媽媽在葬禮的火焰中消失在非洲的暮色中,爸爸用手臂緊緊地擁住她。
以後,直到尼柯爾大學三年級為止,父女倆一直在博韋一起生活,相依為命。這是一段悠閑自在的日子。尼柯爾放學以後,騎著自行車,穿過環繞著村莊的森林回家;爸爸則在書房裏寫他的小說。傍晚,瑪格麗特做好了晚餐,敲響小鈴招呼他倆吃飯,至此,她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隨後便離開這父女倆,回自己的家去了。
夏天,尼柯爾與爸爸一道到歐洲各國旅行,訪問那些充滿了中世紀風貌的古鎮和城堡。爸爸的小說,就是以這些地方為背景的。因此,尼柯爾對法國和歐洲歷史人物的了解超過了對當代政治人物的認識。2182年,爸爸的歷史小說獲得了瑪麗·雷諾獎。頒獎的時候,尼柯爾坐在大廳的前排,身穿爸爸為她新買的禮服,聽著頒獎人熱情的贊揚,心裏為爸爸的成就感到非常驕傲和榮耀。
此刻,尼柯爾還清楚地記得爸爸的話。在演講的結尾,爸爸說:「有人常問我,作為長者,有沒有什麼從生活中積累而來的智慧,可以與年輕一代共同分享?」爸爸的眼睛看著觀眾席上的尼柯爾,「我要告訴我親愛的女兒尼柯爾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年輕人,我只有一個最簡單的體會。在我的生命裏,只有兩樣東西是無價的珍寶:知識和愛。除此之外,所謂名聲,所謂權力,所謂成就,都毫無意義,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在你走到生命的盡頭時,如果你說:『我已經獲得了知識』,『我已經愛過了』。那麼,你就可以說:『我是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尼柯爾默默地說,眼淚更是奪眶而出,「因為我有了你,爸爸。你從來不會讓我失望,哪怕在我最困難的時候。」
思緒如潮,尼柯爾又想起了2184年的那個夏天,她的生活如隨風漂流的船,失去了控制。六個星期的時間裏,先是在奧運會得金牌,緊接著,經歷了與威爾士王子之間一段狂熱而短暫的愛情。等她回到法國的時候,她告訴爸爸,她懷孕了。
那段時期的事曆曆在目,就像是發生在昨天。這是尼柯爾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站在洛杉磯的領獎台上,金質的獎章掛在她的脖頸上,成千上萬人向她歡呼的聲音此起彼伏。這是她的時刻。她的照片登在報紙的頭版,她是電視、廣播的超級明星。
在奧林匹克體育場旁邊接受了電視采訪以後,一個年輕的英國人臉上掛著迷人的笑容自我介紹,說叫達利·霍金斯,並遞給她一張請柬,邀請她與威爾士王子共進晚餐。王子不久就會成為大不列顛亨利六世國王。
「這頓晚餐簡直不可思議。」尼柯爾回憶著,暫時忘記了她目前在拉瑪裏的危險處境,「他談吐風雅,富有魅力。以後的兩天則更是令人銷魂。」但是,39個小時以後,當她在亨利坐落於威斯特烏德的臥室裏醒來時,她的仙女童話故事突然結束了。她的王子忽然變得愁眉不展,焦躁不耐煩,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那麼多情而又殷勤。毫無經驗的尼柯爾百思不得其解。慢慢地,事情清楚了,她的愛情結束了。
「我只是一件戰利品,一個一時沖動的獵物,任何長久的關系,都於我無緣。」尼柯爾回憶著。
尼柯爾永遠也忘不了王子在洛杉磯最後對她講的那些話。
當她飛快地整理著行裝的時候,他圍著她走來走去,搞不懂她為什麼這麼煩惱,尼柯爾不搭理他,並拒絕他的擁抱。「你期望什麼?」最後他問,「你想我們白頭偕老?得了,尼柯爾,要面對現實。你得知道,大不列顛人民永遠不會接受一個混血的婦女做他們的王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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