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三體

 劉慈欣 作品,第2頁 / 共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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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當然是正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指引科學實驗!」一名男紅衛兵說。

「這等於說正確的哲學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反對實踐出真知,恰恰是違背馬克思主義對自然界的認知原則的。」

紹琳和兩名大學紅衛兵無言以對,與中學和社會上的紅衛兵不同,他們不可能一點兒道理也不講。但來自附中的四位小將自有她們「無堅不摧」的革命方式,剛才動手的那個女孩兒又狠抽了葉哲泰一皮帶,另外三個女孩子也都分別掄起皮帶抽了一下,當同伴革命時,她們必須表現得更革命,至少要同樣革命。兩名男紅衛兵沒有過問,他們要是現在管這事,也有不革命的嫌疑。

「你還在教學中散布宇宙大爆炸理論,這是所有科學理論中最反動的一個!」一名男紅衛兵試圖轉移話題。

「也許以後這個理論會被推翻,但本世紀的兩大宇宙學發現:哈勃紅移和3K宇宙背景輻射,使大爆炸學說成為目前為止最可信的宇宙起源理論。」

「胡說!」紹琳大叫起來,又接著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宇宙大爆炸,自然不忘深刻地剖析其反動本質。但這理論的超級新奇吸引了四個小女孩兒中最聰明的那一個,她不由自主地問道:「連時間都是從那個奇點開始的!?那奇點以前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葉哲泰說,像回答任何一個小女孩兒的問題那樣,他轉頭慈祥地看著她,鐵高帽和已受的重傷,使他這動作很艱難。

「什麼……都沒有?!反動!反動透頂!!」那女孩兒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她不知所措地轉向紹琳尋求幫助,立刻得到了。

「這給上帝的存在留下了位置。」紹琳對女孩兒點點頭提示說。

小紅衛兵那茫然的思路立刻找到了立腳點,她舉起緊握皮帶的手指著葉哲泰,「你,是想說有上帝?!」

「我不知道。」

「你說什麼!」

「我是說不知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之外的超意識的話,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正反兩方面,科學都沒給出確實的證據。」其實,在這噩夢般的時刻,葉哲泰已傾向於相信它不存在了。

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在整個會場引起了騷動,在台上一名紅衛兵的帶領下,又爆發了一波波的口號聲。


  

「打倒反動學術權威葉哲泰!!」

「打倒一切反動學術權威!!」

「打倒一切反動學說!!」

……

「上帝是不存在的,一切宗教,都是統治階級編造出來的麻痹人民的精神工具!」口號平息後,那個小女孩兒大聲說。

「這種看法是片面的。」葉哲泰平靜地說。

惱羞成怒的小紅衛兵立刻做出了判斷,對於眼前這個危險的敵人,一切語言都無意義了。她掄起皮帶沖上去,她的三個小同志立刻跟上,葉哲泰的個子很高,這四個十四歲的女孩兒只能朝上掄皮帶才能打到他那不肯低下的頭,在開始的幾下打擊後,他頭上能起一定保護作用的鐵高帽被打掉了,接下來帶銅扣的寬皮帶如雨點般打在他的頭上和身上——他終於倒下了,這鼓舞了小紅衛兵們,她們更加投入地繼續著這「崇高」的戰鬥,她們在為信念而戰,為理想而戰,她們為歷史給予自己的光輝使命所陶醉,為自己的英勇而自豪……

「最高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葉哲泰的兩名學生終於下定了決心,喊出了這句話,兩人同時沖過去,拉開了已處於半瘋狂狀態的四個小女孩兒。

但已經晚了,物理學家靜靜地躺在地上,半睜的雙眼看著從他的頭顱上流出的血跡,瘋狂的會場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那條血跡是唯一在動的東西,它像一條紅蛇緩慢地蜿蜒爬行著,到達台沿後一滴滴地滴在下面一個空箱子上,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像漸行漸遠的腳步。


  

一陣怪笑聲打破了寂靜,這聲音是精神已徹底崩潰的紹琳發出的,聽起來十分恐怖。人們開始離去,最後發展成一場大潰逃,每個人想都盡快逃離這個地方。會場很快空了下來,只剩下一個姑娘站在台下。

她是葉哲泰的女兒葉文潔。

當那四個女孩兒施暴奪去父親生命時,她曾想沖上台去,但身邊的兩名老校工死死抓住她,並在耳邊低聲告訴她別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當時會場已經處於徹底的癲狂,她的出現只會引出更多的暴徒。她曾聲嘶力竭地哭叫,但聲音淹沒在會場上瘋狂的口號和助威聲中,當一切寂靜下來時,她自己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只是凝視台上父親已沒有生命的軀體,那沒有哭出和喊出的東西在她的血液中彌漫、溶解,將伴她一生。人群散去後,她站在那裏,身體和四肢仍保持著老校工抓著她時的姿態,一動不動,像石化了一般。過了好久,她才將懸空的手臂放下來,緩緩起身走上台,坐在父親的遺體邊,握起他的一只已涼下來的手,兩眼失神地看著遠方。當遺體要被抬走時,葉文潔從衣袋中拿出一樣東西放到父親的那只手中,那是父親的煙鬥。

文潔默默地離開了已經空無一人一片狼藉的操場,走上回家的路。當她走到教工宿舍樓下時,聽到了從二樓自家窗口傳出的一陣陣癡笑聲,這聲音是那個她曾叫做媽媽的女人發出的。文潔默默地轉身走去,任雙腳將她帶向別處。

她最後發現自己來到了阮雯的家門前,在大學四年中,阮老師一直是她的班主任,也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在葉文潔讀天體物理專業研究生的兩年裏,再到後來停課鬧革命至今,阮老師一直是她除父親外最親近的人。阮雯曾留學劍橋,她的家曾對葉文潔充滿了吸引力,那裏有許多從歐洲帶回來的精致的書籍、油畫和唱片,一架鋼琴;還有一排放在精致小木架上的歐式煙鬥,父親那只就是她送的,這些煙鬥有地中海石楠根的,有土耳其海泡石的,每一個都仿佛浸透了曾將它們拿在手中和含在嘴裏深思的那個男人的智慧,但阮雯從未提起過他。這個雅致溫暖的小世界成為文潔逃避塵世風暴的港灣。但那是阮雯的家被抄之前的事,她在運動中受到的沖擊和文潔父親一樣重,在批鬥會上,紅衛兵把高跟鞋掛到她脖子上,用口紅在她的臉上劃出許多道子,以展示她那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葉文潔推開阮雯的家門,發現抄家後混亂的房間變得整潔了,那幾幅被撕的油畫又貼糊好掛在牆上,歪倒的鋼琴也端正地立在原位,雖然已被砸壞不能彈了,但還是擦得很幹淨,殘存的幾本精裝書籍也被整齊地放回書架上……阮雯端坐在寫字台前的那把轉椅上,安詳地閉著雙眼。葉文潔站在她身邊,摸摸她的額頭、臉和手,都是冰涼的,其實文潔在進門後就注意到了寫字台上倒放著的那個已空的安眠藥瓶。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去,悲傷已感覺不到了,她現在就像一台蓋革計數儀,當置身於超量的輻射中時,反而不再有任何反應,沒有聲響,讀數為零。但當她就要出門時,還是回過頭來最後看了阮雯一眼,她發現阮老師很好地上了妝,她抹了口紅,也穿上了高跟鞋。

2.寂靜的春天

兩年以後,大興安嶺。

「順山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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