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球狀閃電

 劉慈欣 作品,第2頁 / 共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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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環境好象比我走時幹淨了許多。」談到這兩年的變化時,我隨口說了一句。

「幹淨了?你什麼眼神啊!靠酒廠那邊的那個火電廠在去年投產發電了,現在的煙塵比你走時多了一倍!嘿,現在還有能變幹淨的地方?」

我看看那只有薄薄灰塵的桌面,沒說什麼,但當他們告辭時,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們中是否誰有我家的鑰匙。鄰居們驚奇地互相看看,都肯定說沒有,我相信他們,因為家門共有五把鑰匙,現在完好的還剩下三把,我兩年前離開時都帶走了,有一把現在我帶著,另外兩把留在我遠方的大學宿舍中。

鄰居們走後我又檢查了所有的窗戶,都牢牢地關著,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還有另外兩把家門鑰匙,是我父母帶著的。但是,在那個夜裏,它們都被熔化了。我不可能忘記自己是怎樣從父母的骨灰堆中找到那兩塊形狀不規則的金屬,那時熔化後又凝結的兩串鑰匙,它們現在也放在我那千裏之外的宿舍中,作為對那種不可思議的能量的紀念。

我坐了一會,開始收拾東西,這些東西是在房間出租後准備寄存在別處或帶走的。我首先收拾的是父親的那些水彩畫,它們是這個房間裏為數不多的我真正想保留的東西。我首先把牆上掛著的那幾幅取下來,接著取出放在櫃子中的,我盡可能地把所有的畫都找出來,把它們一起裝進紙箱。最後看到書架的底層還有一幅,由於它畫面朝下放著,所以剛才沒注意到。把這幅畫放進箱子前我瞟了一眼畫面,目光立刻被盯死在上面。

這是一幅風景畫,畫的是我家門口看到的景物。這周圍的景色平淡乏味,幾懂灰暗的四層舊樓房,幾排白楊,因落滿灰塵而顯得沒什麼生氣……作為一名三流業餘畫家的父親是很懶的,他很少外出寫生,只是樂此不疲地畫著周圍這些灰蒙蒙的景色,還說什麼沒有平淡的景色,只有平庸的畫家。而他就是一個這樣的畫家,這些平淡的景色經過他那沒有靈氣的畫筆的臨摹,更添了一層呆板,倒真是這灰暗的北方城市日常生活的寫照。我現在手裏拿著的就是這樣一幅畫,與箱子裏許多張類似的畫一樣。沒什麼特別引人之處。

但我注意到畫裏有一樣東西,那是一座水塔,與周圍的舊樓相比它的色彩稍微豔麗了一些,想一朵高大的喇叭花。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外面,那座水塔確實存在,我抬頭看看窗外,看到它那高高的塔身在城市的燈光前呈一個漆黑的剪影。

只是,這座水塔是在我考上大學之後才建成的,我兩年前離開時,塔身只在腳手架中建了一半。

我渾身顫抖了一下,手中的畫掉在地上。在這盛夏之夜,似乎有一些寒氣充滿了這個家。

我把那幅畫塞進紙箱,把箱子嚴嚴實實地蓋好,轉身去收拾其他東西。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在幹的事上,但我的思想仿佛是一根用細絲懸吊著的鐵針,而那個箱子是一塊強磁鐵,我可以努力將針轉向其他方面,但只要這種努力一松懈,針立刻又被吸回了那個方向。外面下雨了,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發出輕響,我總覺得這響聲是從那個箱子中發出來的……最後,實在受不了了,我快步走向紙箱,把它搭開來,把那幅畫拿出來,小心地將畫面朝下拿著它走向衛生間,掏出打火機從一角點燃了它。當畫燒到三分之一時,我忍不住又將它翻了過來,畫面上的那座水塔更加栩栩如生,仿佛要從畫紙上凸現出來。我看著火焰吞沒了它,畫出它的水彩被燒焦了,火苗呈現一種怪異而妖豔的色彩。我把將要燒盡的畫扔進盥洗池,看著它燒完,然後打開水龍頭,將灰燼沖走。關上水龍頭後,我的目光落到了盥洗池的地沿上,看到了剛才洗臉時沒注意的東西。

幾根頭發,很長的頭發。

那是幾根頭發,有的全白,與池面幾乎融為一體;有的則白了一半,正是那些黑的部分使我看到了它們。這不可能是我兩年前留下的,我從來沒有過這麼長的頭發,更沒有白發。我輕輕拿起其中一根半黑半白的長發。

……拔一根長七根……我將頭發扔掉,仿佛它燙手似的。那根頭發在空氣中漫漫飄落,竟拖著一道尾跡,那尾跡是由許多頭發自身的轉瞬即逝的映象組成,就好象我的視覺暫留時間延長了許多時間似的。這根頭發並沒有落回地沿上,它只落了一半的高度就在半空中消失了。我再看地沿上其他頭發,它們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把頭放到水龍頭下沖了好長時間,然後木然地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聽著外面的雨聲。雨已經下得很大了,是一場暴雨,但沒有雷聲和閃電。雨打在窗上,聽上去像一個人或許多人的低語,仿佛在提醒我什麼。聽久了,我漸漸想象出了那低語的內容,它一遍遍地重複著,聽起來越來越真實:

「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

我再次在一個暴雨之夜在家裏一直坐到天亮,然後再次木然地離開了家,我知道自己把什麼東西永遠留在這裏,也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球狀閃電,我必須要面對它了,因為開學後,大氣電氣專業的課程就要開始了。

講大氣電學的是一名叫張彬的副教授,這人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不矮,眼鏡不厚不薄,講話聲音不高不低,課講的不好不壞,總之,是那種最一般的人,他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腿有點瘸,但不注意就看不出來。

這天下午下課好,階梯教室中只剩我和張彬兩人,他在講台上收拾東西,沒有注意到我。時值中秋,夕陽把幾縷金色的光投進來,窗台上落了一層金黃色的落葉,內心一向冷漠的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作詩的季節了。

我站起來走到講台前:「張老師,我想請教個問題,與今天的課無關。」

張彬抬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又低頭收拾東西。

「關於球狀閃電,您能告訴我什麼?」我說出了那個一直深埋在心中但從未說出口的詞。


  

張彬的手停止了動作,抬起頭,但沒看我,而是看著窗外的夕陽,仿佛那就是我指的東西。「你想知道些什麼?」過了幾秒鐘他才問。

「關於它的一切。」我說。

張彬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夕陽,任陽光直射到臉上,這時陽光仍然很亮,他就不覺得刺眼嗎?

「比如,它的歷史記錄。」我不得不問的更詳細些。

「在歐洲,它在中世紀就有記載;在中國,比較詳細的記載是明代的張居正寫下的。但直到1837年才有了第一次正規的科學記載,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它在最近四十年才為科學界所接受。」

「那麼,關於它的理論呢?」

「有很多種。」張彬簡單地說了一句後又不吱聲了。他把目光從夕陽上收回來,但沒有接著收拾東西,像在深思什麼。

「最傳統的理論是什麼?」

「認為它是一種旋渦狀高溫等離子體,由於內部高速旋轉造成的離心力與外部大氣壓力達到平衡,因而維持了較長時間的穩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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