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覺頭有點暈。根據統計,我一天大約焚燒二百個人。照這樣計算,兩年來,七百多天,我是殺了十四萬個人了?
也許她在說謊?然而我不太相信。因為石化不是快如閃電,從能運動到不能運動的臨界時間,大約是三十分鐘。我見過不少人在這三十分鐘裏強行運動而使本來的皮膚龜裂的例子。也就是說,這小女孩不可能在三十分鐘裏保持撅著屁股的姿勢一動不動的,不然她的皮膚一定會裂開。然而現在她的皮膚光滑無暇,幾乎可以當鏡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個變成石頭的人還能動,還能思想,而思想比血肉之軀時慢上千百萬倍,這難以讓我想象。我不是知識分子,不會相信別人口頭上的話,即使那非常可怕,非常誘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槍套。對於不想理解的事,槍聲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沒有開槍。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防護面具後面是一種憐憫和不屈,仿佛我只是一個肮髒的爬蟲。
我移開了目光,道:「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你已經沒有資格穿了。」
※※※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個兵營裏收到了一大隊士兵。在回去時,我到那個幼兒園裏轉了轉。
她正在晾曬衣服。我把車停在門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還是不太友好:「你來做什麼?」
「你沒有糧食配給,我給你拿來一些。」
糧食配給也是緊急應變司的一項措施。由於植物與動物一樣,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極為稀少,每個正常人每月只有十八千克的食品。像我們這一類烏鴉,由於沒人肯幹,因此每月要多十千克。而感染者立即停止配給食物,讓他們自生自滅。
她看著我:「是憐憫?」
我也看了看她,但很快不敢面對她的目光:「是尊重。」
她道:「如果你真這麼想,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當我石化以後,不要把那些孩子燒掉。」
我抬起眼,看著她眼裏的期待,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真話。我垂下眼瞼,道:「好的,我答應你。」
我無法告訴她,我的任務就是收集已經石化的人體,然後,燒掉,不論他們是不是成為另一種生命形式,是不是還有感覺。然而我只能說些這種話,讓她在剩下的時間裏得到一點不切實際的安慰吧。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把自己寶貴的食物給她,那也許是太蠢了。可是我總覺得我應該這麼做。不能要求我成為殉道者,那麼我只能做一個旁觀者。
過了幾天,我又去了一次那個幼兒園裏。她的衣服還晾在外面,大概她已不能運動了。我走到樓下,她正站在門口,張開了手,像不讓我進去。但她已經是個石像,就算她有意識,她也不知道我做了什麼。也許當她意識到我違背了諾言時,她早成了灰塵了。
我把她搬到一邊,從裏面把那些小石像一個個搬出來。當我最後去抱她時,看到她眼裏,盡是對我的痛恨與不屑。我不敢去面對她,只是把她小心抱上卡車。以前我可是動作很粗野,不時有人在被我搬動時弄斷了手臂和腳,然而這一回我像搬一件一碰就碎的細瓷器一樣,先在地上放了幾件她的舊衣服,讓她小心地躺在上面,然後,我在幼兒園門口訂上了一塊白色的牌子。
回到我的住處,我把那些小孩卸下車後,沒有把她們燒掉,只是有點羞愧吧。我把她豎在我住處的門口。
在滿地從焚屍爐裏飛出來的白灰中,她伸開了雙手,站在我門口,那張開的臂彎仿佛在期待,但更像在遮擋什麼。她的外表光滑之極,衣服也有點破了,然而並不給人不莊重的感覺。然而她的目光,那目光裏充滿了厭惡。
眼睛石化得很晚,人石化後,即使無法動彈了,但眼睛有時還能轉動。不過,她再過一兩天就完全石化了。我有點羞愧,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個好人,在她成為石像後,我還要把她變成一件裝飾品。那些小孩,還是等她完全石化後再燒吧。
我把收來的另外十幾個石像拖到了焚屍爐。在我把他們扔進爐膛,聽到了一聲淒慘的呼叫。然而,我沒有像以前那樣感到快慰,心頭只是一陣抽搐。
即使石化後沒有生命,但此時他們總還活著,只是身體不如尚未感染者那麼柔軟。我們有什麼權利剝求他們生存的權利?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處。地上,那些孩子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我小心地繞開他們,走到屋內。
※※※
第二天,我又出去拉了一車。
在路上遇上安檢員,他十分贊許地給我的積分卡上加了一顆星。我現在是四星級,再加一顆星,就可以進入緊急應變司,成為安檢員了。安檢員告訴我,目前全球未感染人數只剩下五十幾萬,但由於措施得力,有幾個地區已不再發現感染者。看來,徹底撲滅這場瘟疫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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